我愣愣地发了会儿呆,笑笑道:“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我给孩子起名叫佑堂,却未封太子,我总是怕贞儿伤心,我想,封太子的事还是缓一步再说吧。
傍晚的时分,我回到宁贞宫,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背叛了贞儿,仿佛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并非她的过错,而是我的过错,这样想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贞儿仍然独自坐在窗前,宁贞宫象往日一样看不见宫人。
我觉得她坐着的样子,仿佛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她并不象活物,倒象是一个雕塑。
我坐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那双苍白的手也同样是冰冷的,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最喜欢拉她的手,因为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但自从嫁给我后,她的体温就越来越低,有的时候,我觉得那样的冰冷会从她的身体传到我的身上,使我不由寒侵肌骨。
她并没有看我,说:“你找到他了?”
我沉默不语,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了她的,她笑了笑,“现在你不用担心了,你不仅有了儿子,而且儿子都已经六岁了,还很聪明伶俐呢!”
我仍然不语,她瞥了我一眼,说:“你不怕我再杀了他?”
我深深地看着她,“贞儿,为什么?就算你恨我,也不要去伤害孩子好吗?他们是无辜的。”
她有些疲倦地笑笑,“我不恨你,我谁也不恨。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把他送到太后那里去养,以防万一。”
我笑了笑,道:“我已经这样作了。”
她也笑了笑,没再言语。
我们沉默地坐在黑暗中,一种寂寞孤独的情绪忽然涌上了心头,我再次抓紧她的手,这样的人生,真令人伤痛。
三天后,移居永寿宫的纪妃便自缢而死,而张敏也吞金而亡,我的儿子因为是养在周太后处,倒是平安无事。
我不知道他们的死是否是万妃所为,但我已经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的来临,只是来得太快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探询贞儿的态度,因此,当我得到他们死讯的时候,我便到宁贞宫对贞儿说:“纪妃死了,张敏也死了。”
她“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说:“他们两个人一起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她看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奇怪的?”
我叹了口气,“他们两人都是自尽的。”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许是她干的,也许不是她干的,但就算不是她干的,他们也是因为她才不得不这样作。
然而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真是很残酷,我只在乎我的儿子,只要我后继有人了,那么他的母亲如何,我并不介意。
除了这个外,我就只在乎贞儿了。
佑堂知道他母亲的死讯后十分悲哀,一直痛哭了许久。这孩子异常聪明,才几天的时间,他便已经把宫内的形式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了我对万妃的宠爱。因此在他见到万妃的时候,总是眼含恨意。
他的恨意全不加掩饰,不仅是我,连周围的内侍都感觉到了。
而贞儿呢?她也一定感觉到了,但她形若无事,仿佛那孩子并不存在于她的眼前,也仿佛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于她的眼前。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冷漠,然而这种冷漠的态度却益发地深深吸引着我,我总是想激起她的注意,总是想引起她的情绪,我常想,这个女子冰冷的面容后,是否还存在的情感?
我不能确定,我记得在我很少的时候,这个女子经常微笑,也会为了花谢月缺而落泪。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女子?是我吗?
是我吗?
我想起那个死去的男子,他死在我的阴谋下,是因为他的死夺去了贞儿的笑容吗?是这样吗?
我扪心自问,如果早知如此,当初会否还那样作。
这样考虑了许后,得到了答案居然是一样的,如果早知如此,当初仍然会那样作,只要他活着一天,贞儿就不属于我。
一旦他死去了,贞儿才能被我所拥有,就算为此我不得不付出可怕的代价,为此我不得不抹杀贞儿脸上的笑容,我也义无反顾。
生命再来一次,还会是同样的。
万贵妃之死
成化二十三年,朱佑堂十八岁了。
他有八个弟弟,五个妹妹,那些弟弟妹妹都比他小许多,最大的一个,现在也只有十岁。所以在他看来,那些弟弟妹妹都离他很远,偌大的一个皇宫中,他是孤独的。
他和他的祖母周太后住在一起,每天除了读书写字,学习一些朝政,便别无他事。
在剩余的时间里,他总是去向万贵妃请安。
她是一个寂寞的老女人,她年纪已经很大了,眼角也出现了鱼尾纹,鬓边也开始出现了白发。但她看起来仍然是年轻的,皮肤却仍然光洁,只象是三十许的妇人。
看见她在这样的年龄仍然比绝大多数宫人美丽,赵佑堂就明白为何他的父亲会这样喜欢她。
然而他却记得她是他的杀母仇人。
许多孩子在六岁的时候可能什么事都不懂,许多孩子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懂了许多事情。他刚好是后一种。
六岁以前的生活里,他只见过母亲和废后吴氏两人,他总是怀念着他年轻美丽的母亲,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如果当初知道见到父亲以后,他就不得不与母亲分别,那么他宁可不见父亲。
然而,他的母亲却一直在对他说:“总有一天,你的父亲会来找你的。”
他知道她希望他能回到父亲的身边,现在一切都如他母亲所愿,他回到了父亲身边,而且是太子。
然而,自从他回到父亲身边以后,万贵妃仿佛不再控制宫人的怀孕,不久后,他便开始有了弟弟妹妹。
于是,另一个威胁便也出现了。
君王的宠爱总是象天上的云一样变幻莫测,不仅对于大臣,也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一些嫔妃便开始勾结朝中大臣,希望能够立她们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他因为母亲出身低贱的原因,总是成为别人的口实。
已经发生了过几次大臣上书另立太子的事情,然而,他的父亲却一直没有同意。
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万贵妃起着极大的作用。
自从七岁以后,他便每天到宁贞宫请安,陪伴万贵妃度过下午的时光。
这个女人似乎总是神游物外,即使是他在她的身边,她也会经常便默然不语,静静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到了一个不知道远近的所在。
他经常看见她腰间挂着一个虎形玉饰,有时她会低头抚摸这玉饰,每当她抚摸它时,眼中都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神色,有时象是怀念,有时象是热爱,还有些时象是痛恨。
当她抚摸这玉饰的时候,他便也会呆呆地盯着这个玉饰看,万贵妃虽然已经老了,却仍然保养得很好,他看见她雪白地有些透明的手指抚过淡绿色的玉石,玉石淡淡的光芒似乎透射到她的手里。他想这双手长得真美丽,有些象是他母亲的手。
想到他的母亲,深入骨髓的恨意便会慢慢地在心底滋生,然而,年纪越大,他却会掩饰这种恨意,如今,他十八岁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将万贵妃当成自己的新生母亲了,只有他自己还记得,他的母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已经死去了。
他这样呆呆地想着,没注意到万贵妃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便随口回答:“想我的母亲。”这句话一说出口,他便忽然醒悟过来,冷汗立刻从心底里冒了上来。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仿佛没有在意。
然而,过了一会儿时间,她却说:“你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我的光景吗?”
他勉强点了点头。
她便笑了笑,“一个七岁的孩子象你那样聪明,真是很不简单啊!”
他垂下头,不敢回答。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万贵妃的时候,她让他吃东西,他推说吃过了,后来她又让人倒茶给他喝,他回答说:“不喝,怕有毒。”
当他这样回答的时候,万贵妃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寒意,但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立刻便过去了。
他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你那一天给我吃的东西里到底有没有毒?”
万贵妃沉默地看着他,他勇敢地抬起头,迎视着万贵妃的目光,万贵妃说:“你年纪大了,和你的父皇一样有胆识。”他觉得她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慰之意。
她又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可能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你现在也不必再怕我了。”
他咬了咬牙,回答说:“皇娘一定会寿比南山的。”
她微微一笑,淡然道:“但有许多人都很希望我快一点死呢!”
他便沉默,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到底有毒吗?”
她笑了笑,他觉得她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妩媚,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毒,又有什么关系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不错,并没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便告辞离去,万贞儿看着他高大而健康的背影,这孩子十分象是见深年轻的时候,只不过见深在他这样大的岁数时却比他要沉默一些。
见深一直不快乐。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有些沉郁地不安,到了如今的年纪,似乎有许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然而,又不象是这样。
又是夕阳满天了,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长了,然而见深却只有四十岁,对于男子来说,这样的年纪应该还算是锦绣般的日月。
但她却老了。
总是隐隐地感觉到一切都到了完结的时候,恩恩怨怨,情情仇仇,这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她慢慢地走出宁贞宫,宫外遍植桑树,自从回到皇宫后,见深便叫人在宁贞宫的附近都种满了这种树,到了夏末秋初的季节,树上结满了桑葚,却并没有人吃它们,一任落下。落得多了,被宫人践踏,变成深紫的泥,虽然被人扫去,那颜色却还在上面。时间长了后,宁贞宫周围的地面都变成了淡紫色。
到了落日的时候,映上日光,那淡然的紫色,便仿佛罩着整个宫宇。
她站在一颗桑树下,许多年前,她也曾经这样站在这里,那时候,那个年幼的孩子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树上的果实。
她不由地露出一丝笑容,这孩子从生下起便一直不愿放过她,恐怕到她死的时候都是如此。
一个人静静地走到他的身旁,她不必回头,知道必是见深。
她说:“奏章都批完了?”
他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看他,却知道他是在点头,这些年,真是太熟悉了,象是一个人一样。她说:“那一年,你十一岁的那一年,你派人杀死了杜缄言。”
他又点了点头,如今也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为何?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会有那么狠毒的心胸?”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回答:“不为什么,如果我不这样作,你便不会是我的。”
她转过头,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阳光下,这男子的黄色衣袍幻化着奇异的光彩。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凝视她,却让她觉出心底的伤痛。
她便微微笑笑,他也微微笑笑。
夕阳慢慢落下,时间不多。
她挽起他的手,两个人并肩站在夕阳下。
她说:“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不要忘记我的名字,这句话,我记得了一生。”
他沉默不语,心痛如死,这么久的时间,无论如何努力,原来终于还是失败的。
“如果可以重来,你会怎么样?”
他回答:“如果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此的。”
太阳慢慢落下,最后的光辉在大地上的投影温柔而宁静,沉默的皇宫中,仿佛并没有人气,于是天地间便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点点空间。
这一年的春天,万贵妃无疾而终。
在她死以前,我已经感觉到这一天要来临了,只不过,当它真得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记忆里,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她的笑脸,如今,她终于离我而去了。
于是,我便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许久以来一直地重负,终于得以放下了。
那一日,佑堂匆匆而至,他未经通报便闯入了我的书房。我含笑看着这个我最喜爱的儿子,他脸色有些苍白,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惶急之色。
他说:“父皇,万贵妃薨了。”
我一愣,却并不是十分吃惊,我说:“怎么会?”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去请安时,便见万贵妃薨了。”
我笑了笑,十分冷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有些吃惊地注视着我,他说:“父皇,你不悲伤吗?”
我并没有回答他,春日的天色,许多杨花柳絮吹起。这北京城一到了这季节,就漫天的飞花,象是正在下着雪。
我便吟了一句诗经中的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佑堂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说:“佑堂,你不恨她吗?”
他闻言心里定是一惊,然后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想他一定是在揣度着该如何回答我。我便笑了笑,“佑堂,对我说实话!我是你的父亲,你心里的话都可以对我说。”
他有些感动地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回答:“恨。”
我笑了笑,“我猜你也该恨她的。”
我又加了一句:“不仅你恨她,我也恨她。”
我看着他吃惊的神色,微微笑了笑,“佑堂,在你之前,她杀死了我许多儿子,所以我恨她。”
“不过,如今我却已经不再恨她了,一切都只是因缘而已,我只是没有办法逃脱这样的宿命,其实,她也和我一样。”我冥想着贞儿苍白的面颊,忽然觉得悲从衷来。
我说:“佑堂,我老了,以后,朝事都交给你吧!”
我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字地说:“父亲,我恨她,不仅是因为她杀死了我的母亲,而且,也因为她是你的妻子。”
我心里一惊,我的儿子略显悲伤地看着我,他说:“我今年十八岁了,我听说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娶她为妻了。”
他忽然转身而去,我儿子的背影寂寞而孤独,这些年来,我一直忽略着我所有的儿子,我终于省悟了这一点。
但我却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并不能将我自己和没有贞儿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这么久以来,仿佛世界便只是她的一部分。
辍朝七日后,我宣布由太子监国,而我每日只是待在宁贞宫中不再见任何人。
时间慢慢地过去,这样的日子过得更加地慢了,我只是四十岁的人,却很快便满头白发。
这宁贞宫中仍然并没有什么宫人,我每日起居由一个老太监服侍,除此之外,便是佑堂每天傍晚时例行向我汇报朝中大事。
不久后,我对他说:“一切的事情都由你来决定吧!不必再对我说任何事情了。”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我,这一段时间我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命人送来的补药都被我倒掉了。
他眼睛里的悲伤常使我心痛,他说:“父皇,您为何要如此消沉呢?”
我笑笑不语。
他忍不住说:“如果万贵妃地下有知,她一定不希望您变成这样。”
我沉默,我说,“佑堂,作一个好皇帝,不要象我一样。”
他的泪水终于流出眼眶,他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腿,他说:“父亲,您是一个好皇帝。”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与我如此亲近,只有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曾经这样抱着我。
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比我聪明,不再需要别人照顾了。”
他并不言语,却仍然哽咽不止。
后来,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虎形的玉饰,“父亲,贵妃死以前,我偷走了这块玉佩。”
他把玉佩交到我的手里,我慢慢地抚摸着它。我早就发现它失踪,然而我却从未问过这件事。
我的儿子对我说:“父亲,难道你要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吗?”
我笑了笑:“儿子,这样的日子不长了。”
我们父子默然相对,夜色开始降临,贞儿的灵魂似乎在什么地方悄悄地注视着我们。
我的儿子忽然说:“父亲,我总觉得贵妃还在这里。”
我抬头四顾,桑树的树影投在窗棂上,有几声虫鸣传来。我握住佑堂的手,他的手冰凉,我说:“是的,佑堂,我们都感觉到她。”
这一年的秋天,成化皇帝无疾而终,朱佑堂即位,号弘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