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
4424900000008

第8章 龙女(3)

我垂下头:“好吧!我保证不逃走,但你让我到水面上去吧!我讨厌透了这河底的气味,这种气味要让我发疯了。”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我,他的长尾轻轻地划过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一丝温情。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眼睛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又恢复人形,那个神情冷漠的人类,我也恢复人形,一个美丽得不象我自己的女人。

其实我们都戴着面具,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了水面,眼前的情形使我大吃一惊。河中的水流正在不可遏制地向着两岸冲去,许多普通人在水中挣扎哭喊。

他收束了水流的曼延,但河边已经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

“不要再反抗我,记住,不要再反抗我。”他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垂头不语,心里却在想:“不可能。”

连命运都要反抗的我,更何况是一条龙呢?

但我仍然觉得后悔,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不该在水中与他打斗,我发誓,以后我的任何反抗都不会再诉诸武力,因为那样做的结果通常是我和无辜的人们两败俱伤。

他将失落的宝剑放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坐在高山上看着脚下的土地。

沮丧的人群开始重建家园,太阳灿烂地在天空放射着光芒。我见到太阳的机会并不多,这只是第三次。

“你知道那个尘世吗?我是为了想知道尘世才离开海底,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尘世是什么样子。”

他指了指天空的浮云:“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我总是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是龙,还有什么是你不满意的吗?”

他露出一丝冷笑:“其实龙和人一样贪得无厌,总是想得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想得到什么?要用我交换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是南海的珍珠,吃了以后可以长生不老的珍珠。”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是一个迷信鲛神的水族。“你真以为世上有那种珍珠吗?我住在南海那么久都没有见过。”

他淡淡地说:“你没见过,是因为鲛神没有给你看。如果没有那颗珍珠,她又怎么能活那么久的时日而从来不老去呢?”

我一怔:“你那么肯定?而且知道是一颗珍珠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却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想了想,真地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摇了摇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其实我见过他的次数也很少,大概不超过五次吧!”

“为什么?他去了哪里?”

“他哪里都没去,他也在泾河底,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很少有水族能够知道他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冷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我的母亲,他讨厌我们。”

“不会!”我肯定地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讨厌自己子女的父母。”

“他讨厌我,我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冷静而客观,就好象在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我是他不喜欢的女人生的,他喜欢的人住在南海之底,他为了这个原因,曾经一心想成为南海龙王。可是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南海龙王不是他却是你父亲吗?”

“为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

“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而我的父亲却是河龙。七百年前,天帝公开招募南海龙王,他们本是好友,一起去应招,结果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的原因,他就成为新的南海龙王。”

我默然,海龙做大海的龙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他就象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生下来就有等级?为什么河龙永远都不能成为海龙呢?”

我打了个哈欠,我才懒得想这些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不为了这些事而烦恼,因为你天生就是龙中最高贵的一种。”

我笑笑:“就算是这样吧!可是我还是觉得烦恼,因为我长得又瘦小又丑陋,甚至远不及你这条河龙。我的兄弟姐妹都长得比我漂亮得多,我实在是一条失败极了的龙。”

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如果我的母亲是鲛神,那该多好。”

其实他想要的并不是那颗珍珠,也许他想要的根本就是鲛神。他并不太确知自己的想法,就象是我。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私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心怀叵测。

天空中浮云变幻莫测,也许不仅这个尘世象是浮云,一个人的心也象是浮云一样。莫可名状,不知下一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他封住了我飞行的神通,让我自由出入泾河。

不能飞行后,他不必担心我会跑得太远,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跑得太远。因为雄剑在他的手中,而雌剑在我的身边,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一样能找得到我。

我每天赶着一群羊在泾河边徘徊,宛如一个牧羊女。

羊是雨神,当它们用角撞击山石时,就会有轰轰的雷声和闪电。

时而有幼童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嘻戏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丝快乐。但他们却看不到我的身体,听不到我声音,我知道这是泾阳子在我的身上动了手脚,他用了许多机心来防备我,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我仍然把他视做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男人,事实也确是如此。

他偶尔带着美丽的姬妾回来住宿,那些姬妾品种繁多,有些是狐仙,有些是花神,还有一些只是鱼精。他也同样与人类的女子发生暧昧关系,对于此事,他从未隐瞒,我也混不在意。

无论什么身体都是短暂而虚幻的,我不知自己是从何时领悟到这个道理。

我同样感觉到他飘渺的快乐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努力寻找的快乐,却使自己堕入更加悲伤的境地。

我不同,我只有一半是龙,还有一半是人,这是我与任何龙都不同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河边牧羊时,从远处走来一个年青书生。

我漠然地看着他经过,以为他也会象任何其他人一样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畚至会从我的身上穿过,如同穿过虚空。

然而,事情却忽然转变了。他莫名其妙地停在我的身边,大睁着双眼,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几乎是尖叫着说:“洞庭公主,真地是你吗?”

我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除了我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在,当然还有那些羊,他不会是叫那些羊做公主吧?

我疑惑地伸出手,他能看见我?

这么久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我的人。

洞庭公主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哥哥高宗皇帝的妻子武氏皇后派人送来了贺礼。

贺礼是来自暹罗的一串珍珠。

珍珠珠圆玉润,每一个都有径寸大小,送贺礼的人说这是采自南海之底,鲛神的眼泪所幻化,世人最珍贵的珍珠。

与珍珠同来的是一纸诏书,珍珠是贺礼,也是骋礼,三个月后,她就不得不出嫁到南海一域的暹罗国去了。

与大唐所有和亲的公主一样,这道命令使洞庭公主暗生怨恨。她是高宗最幼的一个妹妹,是伟大圣明的太宗皇帝最小的一个女儿。

她想,哥哥的新妻子武氏皇后,怕是要把宫中所有的公主都远嫁到边关去吧!

她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她很愿意相信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劫难,是上天派来惩罚她好战血腥的李氏家族的。

诏书宣读完后,她并没有象往常一样谢恩,却一溜烟地跑出宫外。许多宫人在后面追赶着、呼唤着,她置若惘闻,象小时候一样,她将自己藏在假山的牡丹花丛后。

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纷纷匝匝地从牡丹花丛前经过,不知他们是故意或者是无意,谁也没有看见藏在花丛后面的公主。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丛之后,抬头看着天空,这是盛夏的季节,天空中白云飘渺,不知是谁说过,浮云就是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她不由悲从衷来,为什么要嫁到那些夷蛮之地去呢?大唐的公主只是为了和亲而存在吗?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分开花丛,她抬起头,就看见年轻美丽的姑姑千金公主笑嘻嘻的脸。

眼泪仍然毫无阻碍地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她有些负气地说:“别理我,让我一个人。”

千金公主挽住她的袖子将她从花丛后面拖了出来,“嫁到暹罗有什么不好?总比嫁到突厥好吧!”

她撅着嘴:“都是一样糟,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新科状元呢?”

千金公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会试还在一年以后,那时候你已经是暹罗的皇后了。”

洞庭公主默然,还是怪自己的哥哥,什么都听新皇后的话。

千金公主轻叹一声:“别想这些事了,跟着姑姑到外面去走走吧!”

洞庭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只有自己最悲哀。

乘坐着千金公主的黑色马车在市集上经过,耳边是千金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声,她没精打采地依靠在车窗边,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市集上小贩们的摊子上掠过。过不多久,她就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市集是什么样子的。

忽然一个卖书画的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她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她连忙叫车夫停住了马车,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离开了皇宫后,她总会变得开朗得多,在那个宫中,走错一步路,都会有人指出。

眼睛慢慢地扫过摊子上的字画,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幅牡丹仙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裙袂飞扬,体态翩跹,但可惜的是这画只有一个背影。

她拿起那张画,仔细审视,画中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还是那么美丽,让人不忍释手。

“姑娘,你要这幅画吗?”

洞庭公主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衣书生站在画摊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这个书生长得十分俊秀,面如冠玉。

她半垂下头,低声问:“先生这幅画为何只是一个背影呢?”

书生笑道:“说来惭愧,晚生本想画正面,可是无论如何画,都觉得画得不妥,无法配合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及千娇百媚,无奈之下,只好画背影了。”

她点了点头,注意到画上的落款是湖州柳毅。

她便问:“柳先生画得如此好的画,却委身市井之中,为何不参加科举,谋个功名?”

柳毅答道:“晚生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参加会试,无奈寒家素无长物,到京里已经囊空如洗,只得日日卖画,换些盘缠。”

洞庭公主一怔,原来他是一个穷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的画我全买了,要多少银两?”

柳毅大喜,连忙回答:“请姑娘随便给些银钱吧!”

要多少银子呢?她可没有概念,记得宫中的例银是每个月二两,如果要买那么多画,总得要三五百两吧!“五百两好吗?”

柳毅大吃一惊:“五百两?”

洞庭公主忙道:“那七百两吧!”

柳毅连忙摇头:“如果姑娘愿意,请给我五两吧!”

“五两!”洞庭公主惊呼了一声,原来世上的东西都是那么贱的吗?她到底还是给了柳毅五十两银子,别的画都让车夫拿了,只有牡丹仙子那一幅拿在手中。

却觉得意犹未尽,踌躇着问:“先生能不能再画一幅牡丹仙子的正面画像?”

柳毅点头:“当然可以。”

洞庭公主笑道:“画完可否有劳先生送到我的府中,我必然重重酬谢。”

柳毅笑道:“还谈什么酬谢,我的画,平日里连几文钱都卖不出去,难得姑娘却愿意出这么多的钱来买这些不名一文的东西。”

洞庭公主微微一笑,拿过纸笔写下千金公主府地址,转身上了马车。

见千金公主微笑不语,她忍不住心虚,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的画很好。”

千金公主笑言:“我又没问你什么。”

伸出头去张望,见柳毅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走远。她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有些感伤,只有英杰辈出的大唐才有这样的人吧!

当天留宿在千金公主府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画了梅花妆,贴了鹅黄,又觉得夸张,连忙洗掉,再淡淡地将脸敷白,还是觉得不妥,折腾了半晌,总算满意了,柳毅却没来。

如此这般等了三天,第四天晌午,门子终于来通传,说是柳书生来了。

洞庭公主心里暗喜,却又禁不住怨恨,让人家等了三天。

在花园的小亭中招待柳书生,见他跟着侍女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心里的怨恨全然冰释,画一幅画总得用几天时间吧!

果然柳毅一见面就先躬身请罪,说是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用的时间长了。

她便微笑,“这是应该的。”

柳毅将画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依然是繁花似锦,画中的女子更加灿烂夺目,面目却赫赫然是洞庭公主的脸。

她面颊一红,笑问:“先生怎么拿小女子开心呢?”

柳毅却肃然说:“上一次在市集上不知道是公主大驾,多有怠慢。拿公主做画,是晚生真地觉得只有公主的丽质才能当得牡丹仙子,除公主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说得这么严重,她倒不好意思起来,便端起桌上的玉碗:“天气热,我特地让下人准备了冰镇梅子汤,先生尝尝看。”

柳毅便也端起了玉碗,碧绿色的小碗外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珠,象是眼泪。喝了一口,入口清凉,只有皇家的人才有这种福气,三伏的天气喝冰镇酸梅汤。

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声说:“还想请先生帮个忙,我以前请了画师给我画像,却没有一个满意的,如果先生有空,还望先生能替我画幅肖像。”

当然有空,但却不是今天,画像的事情还要留到明天。

如果今天就画了,明天还有什么借口来呢?

坐在小亭中随便聊聊诗文,再在花园中走上一圈,日头就要西落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书生心里不明白公主是什么用意,公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于是第二天再来,画得很慢,三四天画了一幅像,公主看了,却笑言还不满意,再画第二幅。

然后便画第二幅,第二幅画完了,就再画第三幅。

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不是那么着意于画得如何,只要永远还有下一幅就是了。

冰糖莲子羹、八宝粥、银耳汤、酸梅汤,不知道吃了几遍,夏天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秋风起的时候,这一梦镜花水月的梦就要做到头了。

洞庭公主离开长安是乘坐着楼船从渭水出发,折向运河,再进入长江,继而沿海路向南海而行。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许多皇族在渭水边送行,楼船是新造的,豪华而安全,乘坐这样的楼船不必担心会发生事故。

送行的队伍延绵不断,她身着大红嫁衣,踏上楼船的那一刻,分明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千金公主的车骑在最后一刻到达,柳毅跟在车骑的后面,落寞而失意地注视着船头的公主。

她心里也觉得悲伤,既然早知道结局,又何必生出这些事端呢?但终于还是情不自禁。

算了,反正是要走了,这一生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柳毅一共画了二十七幅图,全都拿出来,一幅一幅地扔在河里。

岸边的人窃窃私语,公主这种举行多么不吉啊!

不管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都和大唐没关系了。

即是自暴自弃,也是无法自处,毅然回头进了船舱,再也没有看岸上一眼。船启动的时候很轻,几乎没有感觉。日落之时,到了渭黄交界的地方,这一去,便一泄千里,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记忆就这样恢复了。

当记忆回来的时候,我开始狐疑,这是洞庭公主的经历,还是我的经历?为何真实地就象昨天的事情?

我小心地打量着柳毅,洞庭公主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已经溶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人人都说公主的船在南海之中出事了,全船的人都尸骨无存,公主却又为何在此牧羊。”

“这个……”这说起来复杂,泾阳子说过不能让平凡的人知道我们是龙,可是如果不告诉他我是龙,他又如何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