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甜甜的一声“哥”,车上好几双眼睛望向建安。
建安点点头:“你是?”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人民币递过去。女孩接过钱,放进包里,把找回的五元和一张车票递给建安。笑笑说:“哈哈你当然不认得我了……”说着,继续走到另一个乘客面前卖票。
卖票的姑娘叫:张小颖,小颖高中毕业,生得端庄秀丽。一双灵动的眼睛,总是笑眯眯地,活跃于那弯弯的柳眉下。她比建安小六岁,建安念高中那会儿,她还在小学校里跳皮筋呢,也难怪他被问得一头雾水。
小颖的父亲张大恩是寨子有名的能人,早在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他就偷偷摸摸把山里出产的山杏、山核桃、野山药等收拾起来,肩背人扛,翻山越岭,步行一百多里路,到城里贩卖。为此,也真正地被割过几次尾巴,罚款、挨批过后,得空,他依然“旧情”复发。实行改革之后,张大恩如鱼得水,在家里开了一间收山货的小店,把全寨子的山货收起来,就像马帮头子一样,率领一只小分队,把山货运到城里卖钱。几年前,大儿子张晓东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他就故意让儿子跟着他收山货,做生意,不过这时他不再是肩扛人背了。而是改用小三轮运输山货。后来运山货、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大恩就发现了一个新的挣钱渠道……载客。他把原来拉货的小三轮进行改装,装上了一个棚子,镶嵌上两排座位。就让儿子晓东在乡镇通往寨子的路上,载客赚钱。
张大恩听说政府要搞村村通工程,寨子通往镇里的这段石子黄泥路,也许马上就要变成水泥路了。寨子里要是有一辆跑县城班车,那么寨子里的人进城也就方便了,那些农副产品也就不可能只局限于在镇上交易了。想到就干,他不声不响地派儿子进了驾校,学习开车技术。技术学成时,寨子里路已经修得接近尾声,他马不停蹄地跑县城,找镇上,结果利用扶贫政策,贷款给儿子晓东买了一辆宇通中巴车,又拜托交通局一位亲戚帮助跑了到县城的运输线,就这样,道路修通了,张晓东的交通线也跑通了。最后一步就是给在外地打工的女儿小颖打电话,他说家里发生了大变化,限三天内回家。否则……
张小颖头年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在同学的攒动下,到外地打工去了。尽管大恩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女儿不出去打工,他也有办法让女儿吃穿不愁,但小颖还是挤上了那趟承载着近两亿农民工“列车”,去闯荡自己的世界了。小颖接了父亲的电话,吓得第二天就到家了。到家后,才知道,父亲说的变化,原来是寨子里修了通往镇上的水泥路,哥哥开的小三轮换成了“宇通中巴”,正儿八经纳入了城乡班车的行列。小颖气得质问父亲:爸,您怎么会那样说话呢?差点没把我吓死啊!
而长大恩却是笑哈哈地说:呵呵,闺女,不那么说,您能这么快回家吗?你爹我就是觉得跑第一趟县城,就得让我闺女当售票员,要知道这在前些年,是你想都别想好事,如今竟然落到我闺女头上。我活到这把年纪,儿子开车,闺女售票,干的可都是城里人才能干的活儿啊。你说老爹我能不高兴?
小颖嗔怒道:行了,您就高兴吧!可是我呢?整天来来回回的,不就是寨子里的几个人吗?这怎能和外面比啊?小颖说归说,但她还是跟着哥哥开的车,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寨子和县城之间。
张小颖不但长得好看,生就的一副美人坯子,而且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她的那些心思,也许做老人的不一定全懂。更何况时代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中,见过外面世界的年轻人,当然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更有吸引力。这倒不是他们“媚外”,而是这个小寨子,与外面相比,依然处在落后沉寂状态。胸怀热血,渴望青春更美丽的年轻人,谁不向往朝气蓬勃的生活?而且作为女孩子,也许还有另一个不愿意宣扬的目标:在那些看起来光鲜、洒脱、器宇轩昂的外地男孩中,钓一位金龟婿,把自己嫁了,跳出这个闭塞落后的小寨子。这也许就是小颖不愿意呆在寨子的真正原因,因为她自己的先天条件充满了信心,男人,有几个不爱美女的?
建安回家那天,小颖就注意到他了,但她还知道这位与众不同的小伙儿,是什么来历。那天收车回家,在饭桌上,她向家人“汇报”车上的见闻,有意无意地向父亲描述了建安的外貌特征,末了,说:不敢相信,咱们寨子,还会有这样气质型的男孩子。父亲听了女儿的描述,就肯定道:我知道了,是后寨李老大的儿子。那可是咱寨子里多少年才出一个的才子,前几年考上大学,算来也好几年过去了,应该毕业了。
小颖长大了嘴巴:哦,原来这样啊?我说呢,一看那气质,就大不同。
今天,小颖一看到建安上车,眼睛就亮了一下。接着,那颗淡然的心,便如脱兔一般跳了起来。车子启动后,她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咽了几次唾液,才算平静下来,开始逐一卖票。走到建安面前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竟然甜甜地叫了一声:建安哥……
建安不由得朝小颖的背影看过去,那婀娜玉立的背影却有着一种灵性,那灵性专门勾人遐思。而建安却偏偏是一个有旧疾的患者,就在他朝那背影看过去的一瞬间里,史岚的身影丝绸般裹住了他的思绪。那种纠缠,那种温润,那种纠结,让他一时间无法摆脱。人都是脆弱的,尤其在爱着那个人,想着那个人,又不想见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受伤,心痛。甚至向意志妥协,一个人,一旦被“情”字感染,往往就会得寸进尺。谁也不愿意只是停留在想念的窠臼,做自我残虐。此时的建安,很想听听史岚的声音,他掏出手机,给史岚打电话。按了呼出键,却在瞬间又挂断了。心想:接通了,我该说些什么呢?难道也学那些矫情男女,在这客车上凉隐私,嗲声嗲气地说:亲爱的,我想你了……建安自嘲地偷笑了,轻轻地摇头怅然地呼出一口闷气,把手机放进口袋。
小颖卖完了票,返回,坐在车前面,靠车门的地方,放了一把折叠小凳子,她就坐在那上面。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路边,只要有乘客招手,司机停车的刹那,她就立马招呼乘客者上车,有时还要帮助他们放随身携带的行李。
建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心却是不停地在想象史岚在干什么?她开心吗?那天电话里说她烦,现在怎样了?他再打开手机,这次是开了短息功能:岚,我在县城回家的车上,你还好吧?在做什么?今天我去拜访了高中时的老师,工作的事情基本定了,老师希望我到一中教书。生命中总有贵人相助,我已经很满足了。希望你愉快,为你祝福!短信发出后,他就像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心情一阵轻松。这是他们最常用的联系方式,在学校的时候,看书累了,心里烦了,想念了,都来上一会拇指战术,把一个个方块字,组成一个个带着灵犀的词汇和慰藉心灵的话语,通过现代通信技术传递给对方。那是他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今天,他坐这城乡公交车上,给史岚发送短信,心中却有点别样滋味。那复杂矛盾的心思,让他理不清人的一生究竟是人在选择命运,还是命运在捉弄人。
建安一路思绪纷乱,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儿想心事。不觉间到了寨子,别人都纷纷下车,而他却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张小颖甜甜地叫了一声:“建安哥,到了。欢迎下次乘坐本次班车……”
小颖眉眼带笑的说着,眼睛却在漂着建安面部表情。建安下车走出好远,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树影深处,她才开始打扫车上的卫生。
建安回到家,见大姐在厨房里做晚饭:“大姐?”
大姐向弟弟笑笑:“安仔回来了。父亲在上屋呢,和母亲说话儿。”
“哦,那我去了。”
父亲坐在母亲床前,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慢悠悠地扇着扇子,给母亲聊天。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时接上一句半句父亲递过来的话茬,脸上的笑纹,像湖中的涟漪荡漾着。建安走进来,轻声叫道:“爸,妈,我回来了。”
母亲微笑着,动了动上身,抬起那只灵活点儿的胳膊,要建安过来,坐在她身边。父亲却说:“孩子热,让他洗洗再过来吧。”
父亲回身看着建安,心痛地说:“天太热了,去洗洗吧,看你满身是汉的。”
建安笑着说:“哈哈,没事儿的,也不太热。我先给您报告了好消息再去,工作的事儿定了……”
“是吗?真的?安仔啊,你算是遇到贵人了。上学的时候人家就没少帮你,现在毕业了,工作上还是人家帮你,你这辈子一定要记住人家的恩德。将来得报答人家,一定得给人家好好的干,千万别让人寒心。人这一辈子,能遇到这样的好人,真是祖上的阴德啊,也是你的福气……”父亲一高兴,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建安本来是想站在那里,几句话说完,就去洗一下跑了一天的风尘和汗臭,但父亲的话好像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索性坐下来,接过父亲手中的芭蕉扇,使劲地扇着,把那凉爽的风带给自己,也送给父母。他说:“是有点热了,我扇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