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系课,最多不超过20个人,小教室里老师同学围坐一圈,大家都能面面相视。
语言果然成了羽菲的最大障碍:每门课都会经常有机会要求每个学生对自己的作品解释阐述,并对其他同学的作品发表意见。不仅有专业术语,更涉及到西方文化和思维。
羽菲的同学清一色都是白人,全专业总共只有5名会说国语的人,其中包括新加坡人、香港人和台湾人。
更可怕的是艺术史:
讲的是上几个世纪西方的艺术发展、每幅画每个建筑背后的历史和艺术品本身的特点。
黑暗的教室里,黑板上的幻灯片放着文艺复兴前期一幅人体比例被拉长的绘画作品,老师满嘴流利的术语。
羽菲拿着配套的一本图片,翻来翻去找不到老师讲的那一张。
小声问旁边的台湾同学,“是哪一张啊?”
台湾女孩子比她更急,手下前翻后找,脸上不好意思地笑:“不知道啊,我也找不到。”
羽菲另一边有人碰她,回头,是旁边的同学,“这一张。”他帮助羽菲找到正在讲的图片。
“谢谢啊。”羽菲高兴的悄声说。
那个皮肤浅棕色的男孩子笑一笑。
但是,就算找到了图片,老师讲的就象听天书。没有一个字能听懂。
羽菲记不下来笔记。手上拿着笔,一节课下来,笔记本上还是一片空白。
下课,羽菲对台湾女孩子说:“真难啊。”
“是啊,这门课考试的淘汰率是50%,白人都害怕诶。我在这里读了3年,就这门课还没有考过,已经Fail两次了。”她撅着嘴说。
“不是老师说图书馆有参考书可以看吗?”羽菲问。
“很厚诶,而且上课听不懂的单词看也是看不懂。很专业诶。”台湾女孩抱怨。
旁边那个浅棕色的男孩子对她们说,“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把我的笔记借给你们。”
“好啊。你叫什么名字?”羽菲问。
“Aldo.”男孩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晚上,图书馆。
一个桌子上摊开两本近千页的大书。旁边还有一本字典。
是羽菲,她在伏案做笔记摘抄。
站起身,羽菲又去书架上拿书。
排排高大的书架像是迷宫。
这个迷宫里,有人在小声啜泣。
四处看,靠窗的一角有一个女孩,趴在小书桌上,声音传自那里。
是那个台湾女生。
羽菲走过去,“你怎么了?”她俯身问。
“这个艺术史这么难,真是着急。”她坐起身,面前也放着本厚厚的资料书。
“不要紧,我刚刚做了笔记,拿来给你看。你等等。”
羽菲拿来自己的笔记。
“你怎么做出来的,好棒诶。”台湾女生翻看着问。
“我借了今天给我们指图片的白人男生的笔记,晚上又自己看了书。”羽菲开心地说。
“好啊,谢谢你。”台湾女孩子止住哭泣。
“不要担心,我们一起努力,会通过的。”羽菲鼓励她。
坐回自己的位置,背后一个声音响起,“这么用功啊,还不走?”
回头,“哎,若茗!”羽菲欢喜。
“看来你总算是乐此不疲、如鱼得水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晚还在看这么厚的书。”若茗笑。
“可有意思了。”羽菲满面欢欣,“不过不容易呢,比我想象的难。”
“那有那么多容易的事,你好歹是在读学位啊。但是自己喜欢,肯下功夫就行了。”若茗笑。
一堂油画课上,每位站着的学生前面都立着一个画架,绘彩泼墨。围了一圈。
学生有不到20岁的、也有4、50岁的老头老太太。
羽菲迟迟不肯落笔。
满头满脸白发白胡子圆圆大肚子的意大利老师来到羽菲的身边,问她:
“Fei,你为什么还没有画?”
“我还不能肯定自己的构思是不是够好。”羽菲迟疑着。
“啊?”和蔼的老师退后一步,认真地看着羽菲,“Fei,你要记住:在艺术里,没有好坏之分。只要是你自己内心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即使你自己或者一些人认为不够好,那也是Bad Art,还是艺术!”
羽菲愣了,犹如当头棒喝,犹如醍醐灌顶,内心一股热流通过。
这几句话,足以囊括所有学习的精华。
羽菲放开手去,把鲜艳的色彩涂抹在画布上:一个伸开双臂的女人体,黑色;在彩色的阳光下舒展着全身;她的内在、黑色的内在上,是鲜艳的火焰;
跳动在内心和身体里面的彩色火焰。
像是羽菲的自我写照。
命名为“透明的女人”。
白胡子老师满意地笑了。
艺术系大厅里。
沿着大厅四周,墙上、地上,摆满了各种绘画作品。
一幅油画作品,充满血色:浴缸里鲜血流溢、地板上红色血迹斑驳...
四周站着20多名学生,老师站在学生中间。
“有一种美,来自痛苦。当我的鲜血流在地上、浴盆里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强有力的美。这种美,痛彻肌肤。”一个嘴上、眉毛上、舌头上都穿满了铁环的漂亮女孩子坐在画旁边面对着大家说,她叫Tina。
“能讲讲你这种美感的来源吗?”有人问。
“多伦多有一个悬挂俱乐部,就是在用铁钩子穿过皮肤把人挂起来。我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我们聚会的时候,就是大家都到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有树,每个人轮流被挂起来。最厉害的人可以只用两个钩子钩在背上就把整个人高高挂在树上。要达到这一步,我们要做很多练习,比如用铁钩子挂自己的身体,就会弄得流血。我的作品就是想表现这种体验。”
“这时候你体会到更多的是痛苦还是美的享受?”有人还是不相信。
“痛来自身体,美来自头脑。同时感受到。”她平静的回答。
“那么你现在能承受多少个钩子呢?”有人很好奇。
“8个。”她笑着,“我才刚刚加入,练得不够。”
“我们这次作品的主题是‘自己’,但为什么作品里没有你自己的形象?”老师问。
“这些血是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代表着我。”她得意而自信地笑。
有人惊讶、有人不喜欢,但没有人评论她的主题的可取性,没有人对作品的表现形式质疑。
老师给她A,鼓励了她的艺术创意。
又一幅作品:一位黑色长发、蓝色身体的裸体女孩伸开双翅、闭目飞翔,女孩的翅膀上分别系着一根线、被做成了风筝,两根线和成一股、另一端绑在远远的对面墙角上。
羽菲站在画的下面。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她说:“这是我的自画像:我从遥远的东方飞来,带着自己的梦幻和理想,向往自由、向往天空,但是,就象这根线一样,我的心永远系着地球的另一端:我的妈妈、和我的祖国。只要他们呼唤,我就会飞回他们的身边。”
“从这里到你家有多远?”有同学问。
“坐飞机,大约要20个小时左右。”
“天啊!20个小时都在飞机上!我最久也就做过2个小时。”有人惊叹。
“那你一定很想家吧?”有人问。
“想,但是只能在梦中回家。”
“有一种恬静的美。”有人赞叹。
“很令人感动。”老师说。
在场的同学都被羽菲的真情打动,羽菲得到了A+ ---最高分。
这个大厅曾经是羽菲隔着玻璃张望的地方,如今变成她挥洒的舞台。
当晚,大厅对公众开放的时候,有一对白人老夫妇来到羽菲的作品旁边。
老先生笑眯眯的看着画说:“Very nice, very nice.”
“这幅画是我对家的感情。”
老先生说:“我能看出来,很令人感动。”
他的太太说:“你打算卖吗?我想把它买下来。”
羽菲心中掠过一丝甜意。
“谢谢你,但是这个要交给学校,等到学期结束之后才可以自己处理。”
“哦,我们可以等。我们非常喜欢艺术,家里收集了很多雕塑、绘画作品。我们也很喜欢东方的艺术。”老先生说。
“我很想多了解西方的文化和艺术。我发现,东方的艺术像阴阳图:平衡而内敛;西方的艺术像十字架:发散而和谐。”羽菲说。
“有意思。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我们家坐坐,看看我们的收藏,我们还有很多书和录像带,都是关于艺术和文化的,你可以慢慢看。”
“那太好了。”羽菲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