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衣冠,淡淡容颜。
唐且芳脚步停住,不得前。
唐从容向两人走来,径自向央落雪道:“我的衣服弄脏了,借你的衣衫一用。”
央落雪答应,唐从容便跟他去沐浴,唐且芳在后唤道:“从容——”
唐从容蓦地回过头来,“你区区一名昆字辈弟子,竟敢直呼我名讳?”
央落雪在旁露出一丝颇具幸灾乐祸味道的笑意,唐从容极少生气,不过,真理是这样说的:越是不生气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
唐从容洗完澡,换上衣物,央落雪比他略高,衣服给他穿稍稍显大。外面已是深夜,雨停了,空气中有股清冷味道。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央落雪在,唐且芳也在。
唐且芳洗去了脸上的易容药容,换下了轿夫的装束,同样穿了央落雪的衣服。他和央落雪差不多高,衣服刚好合适。
药王谷弟子,俱是蓝衣白袍。三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
那一年下雨,唐从容和唐且芳衣服被打湿,也是像现在一样,穿央落雪的衣服。
时间过得真是快。
而且也没有想过三个人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命运果然奇妙。
桌上有点心,那是为唐从容准备的。
唐从容拈了一块进嘴里,看也不看唐且芳,只向央落雪道:“怎么还不睡?”
“有件事找你商量。”
“嗯?”
“你已经二十,该娶亲了吧?”
“难道你想替我做媒?”
央落雪点头,“正是。”
唐从容淡淡一笑:“哪家的姑娘?”
“百里无双。”
唐从容呆住,咬在嘴里的糕点忘了吞。
自从虚余山一晤,央落雪与百里无双一见钟情,这是整个江湖都知道的事。
“……我以为,百里无双是你的意中人……”
“不。”央落雪否认,“我不配。”
“你要是不配,我又怎能配?”
“我说你配,就能。”央落雪淡淡道,“你若是同意,我上门去替你提亲。”
唐从容一震,下意识地去看唐且芳——这么多年来的习惯,就是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意见,至今没有改变。
这张脸,他一直故意地冷淡回避的脸,这是今天第一次真正看见。也是这近一年来第一次看见。
眼角淡淡红晕,红唇艳若鲜血,天香练成了,他脸上这股荡人心魄的艳气越发浓郁。
他瘦了一些,但眸子还似以往,望向唐从容,那里头似喜似悲,无从分辨。
是这样一张脸,熟悉得仿佛从来没有分别,陌生得又像是前世才见过。
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事。只是看着一个人,就会失去语言的气力。
全身所有的能力,都用来看他。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反复地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像是要一一铭刻下来,再和心中那张脸慢慢拼合。
啊,这是唐且芳。
七岁时用身体将他捂热的人。十岁时跟他一起跪在雨里受罚的人。十三岁时一起在传功房打杂的人。十三年来靠自己最近的人。
第一个,说喜欢自己的人。
他一向温婉自持,善于控制情绪,然而到了这一刻,胸中奔涌如潮,似要迫上眉睫,再也忍不住,强自吸了口气,回过脸来,向央落雪道:“你不知道百里无双的弟弟百里无忧和我的甥女花千初已经订了亲吗?再让我娶百里无双?你真想得出来。”
央落雪一震,这一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不知道。
他失神地起身离去。
屋子空下来。
药王谷的屋子都是竹子所造,寂静中闻得到一丝清冷香气。
唐且芳坐在厅上,久久没有动。
唐从容起身往卧房走,“我已经准备睡觉了。”
唐且芳低声道:“我只有一句话,说完就走。”
唐从容不由站住脚。
唐且芳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微微低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离开。哪怕你厌恶我,不想看到我。”
唐从容心上一颤,回过头来。
唐且芳已转过身去,打开门。
深秋的风沁凉。
一生就如此决定吧。
在他的身边,护他周全。
他看不起他也好,他视他为他污秽也好。
就这样吧。
唐且芳回到唐门。
于是唐门上下都知道,叔公闭关大半年,终于炼成天香。
听水榭也再一次迎来了它的第二位主人,自从回来后,唐且芳每日都在听水榭度过。依然珠冠玉带,依然人面如玉,只是,变得很安静。
唐从容处理唐门事务,他静静地在旁边坐着。唐从容离开听水榭到各房查看,他静静地跟着。
很少说话。
甚至连眼睛也很少望向唐从容。
有时出神,感觉到唐从容望向自己,也不敢回过眼去。
他的眼神里面会有什么?鄙夷?冷漠?
不敢去看。
就这样做个影子吧。只望看到这个人活着,安全地活着,不受一丝伤害——在药王谷中倒在污泥里的一刻,永远也不要再有。
月深红叹道:“唐大哥,你变了。”
唐且芳“哦”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吧?唐从容和朝廷往来密切,九王爷甚至要娶唐从容的至亲甥女花千夜。最后又颁了一道家主令:各房领主不再世袭,凡有能者皆有可能求上进。
甚至家主的位置,也是如此。
唐门从此,不再以领支血脉传世。
长老们只觉得这位家主自正式接任以来,家主令一道比一道颁得稀奇,到了这一道,竟从根本上动摇了唐门百多年来的传统,各领主都十分不平血脉传承的地位被打破。独有唐且芳表示支持。不少长老找到唐且芳剖析利害,“七叔现在年轻,待成了亲,生了孩子,便知道为下一代打算了!”
唐且芳淡淡道:“我若有孩子,自然有本事让他胜过其他人,能为领主。这道家主令我支持,如此一来,唐门弟子的士气必然大大提高,这对唐门来说,是好事。”
如今唐从容已是地位稳固,得了来自朝廷的助力,拥有天香的唐且芳又表明站在家主一边,再有人反对,也不能阻止家主令的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