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药橱的抽屉,一格格朱漆的把手硌得背脊生疼,心里却丝毫不觉得。
只觉得冷。
这个冬天,特别,特别冷。
她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有人轻轻搭住她的脉门。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央落雪。
其实,每一次看到他的脸,都有片刻的怔忡,会觉得,这是他吗?明明才看过他的眉眼五官,却无法在脑海中留影。他对于她而言,一直是繁华满树繁星满天,那光华一眼就让人屏息。
于是每一次记得的,就是那种光华。
“央落雪……”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央神医”,指尖比大脑更先一步有意识,反手握住了他搭在脉门上的指尖,他的指尖修长冰凉,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药香,又像是笼着积雪的梅花香,“……央落雪,你可以娶我吗?”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里僵了僵。
“只要我嫁人了,他就不会指望我,也不会再拖累姐姐……只要我嫁人了……”整个胸腹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火烧火燎,非常疼,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娶我吧……带我走,带我去你的世界,我不要待在这个地方……带我走……”
“你太累了。”这是他的回答,“应该休息一下。”跟着一枚银针刺在穴上,黑暗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她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八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着一个男人说出那样的话。
那些话到底是失态还是真心,她不愿去想。
一个月后,她如愿地嫁人了。如果愿望只是嫁人的话。
郡马是汤州都尉的长子,今年朝贺大典的时候彼此见过面。皇后和姐姐一直替她物色着合适的丈夫,这位也是人选之一,只是因为汤州离京都太远而被姐姐从名单里剔除。
“怎么突然说嫁?”姐姐抱怨,“而且还嫁那么远。”
她伏在姐姐膝头撒娇,低着头仿佛是含羞的模样,看起来像在说“命运如此嘛,谁让我遇上了他”,垂下的眼底却一片幽凉,选这个人,正是因为汤州离这里足够远。
她已经厌倦这里了……虽然这里有她眷恋着的人。
可这些埋在流丽辉煌之下的人们充满了腐朽的味道,再待下去她自己也会一起腐烂吧?如果她按原来的想法,帮助九王爷扳倒二王爷,站在朝权的一端向另一端倾札,然后再让别人来札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姑娘家,还是找个人嫁了吧。”那天她在云安殿浮荡着药香的空气里醒来,央落雪的声音很轻很清,“遇上什么事,总需要有一个人在你身边。总要有人陪着你去经历许多……衰老,悲伤,或者死亡。而我不行。”他坐在床畔,眼睛凝望着她,“我是个将死的人,没有能力陪谁走完一生。”
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她明明知道在这一点。但在那一刻,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尘世里浮云般缭绕的一切,在她面前推开一扇门。
——她第一次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姑娘家。
第一次看清楚嫁人是为了一生有人陪伴,而不是为了对方的勋爵和家世声威。
“你一直都不是这里的人……”她靠着软软的被褥,心底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思绪很散乱,是放松还是疲倦?反正什么都不愿再想,浮荡里夹着一丝淡淡的悲凉,“不愿娶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不是不知道他的冷淡,可是,他这样帮她……让她以为,她在他心里,是不同的。
“因为……”他停顿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回答,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缓慢撕扯,“因为你衣服的颜色,像我的一个朋友。”
“那我的脸呢?”她毫无阻碍地明白了这个答案背后的某段故事,瞬时有些悲伤又有些自怜,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像你的朋友吗?”
我已经看不清人的脸了。
但在我心中,已经悄悄把她的模样放在你的脸上。
抱歉,这样对你不公平……但那些过往啊,在记忆深出蒸发了水分,变成一朵朵干花,被供奉在心脏的最深处。可是,这像火一样的颜色啊,像火一样地把一切都燃烧了起来。凤凰在里面重生,一切的过往以最鲜明的姿态在他脑海中日日重现。
他像一个吸吸食罂粟的人,明知道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却因为无法忍受眼下的痛苦而沉迷它。
无法自拔。
朵兰又看见了那天晚上,在灯下瞧见的他的神情。
有光华刹那绽放又刹那凋零。像是曾经的央落雪在体内刹那重生又刹那死去。心上一下一下地钝痛,她勉强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以前的人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也不知道以后的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吧,她所拥有的缘分只够望见他人生中的某一小段,而那个人,则拥有了他全部的爱与思念。
拥有了他的一生。
九
成婚前的半个月,朵兰搬出了皇宫,回到王府。第一个在府中等候的是二王爷凤延良。
“为什么?”
这是他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忍了半个月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朵兰在躲着他,而且,这种躲避将一直延伸到未来的几十年。
她要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
“为什么?”他的眼眶里绽出红丝。
朵兰看着他,忽然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凤延良怔住,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如果喜欢我,请善待我姐姐。如果不喜欢我,请放我自由。”
朵兰的语调非常平静,眸子深沉如同大海。凤延良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朵兰已不是平日的朵兰,她像是经过了什么洗礼,骤然之间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结果他绝不接受!“——你不能嫁给别人,朵兰,我大业未成,你要帮我!”
“你并不是喜欢我吧,只是想利用我。你连我最重要的人都可以伤害,还有什么资格阻止我嫁人?”说着,朵兰轻轻越过他,“不要逼我帮九王爷对付你,二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