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所谓洞房花烛夜
屋子的四壁都是竹子,一股竹香淡淡缭绕。
央落雪拔掉唐且芳身上那根银针,唐且芳慢慢睁开眼睛。
一睁眼,银练……火朔光阴……花漫天香……弯刀……柔光……那张沾上了泥污的冰凉的脸……如梦境残片,一瞬间涌入大脑。
那只咬在刺青上的银练,烙在眼前。
银练之毒,无药可解,再也没有人比身为毒术行家的他更清楚。
从容,原来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母蛇血,那毒物不会盯上你。
我害了你。
最初的疯狂已经过去,一缕酸辛混着绝望,将整颗心拖入无底深渊。一直坠,一直坠,到底有多深,一直坠不到底。
“他现在还没死,你不用摆出哭丧脸来。”
“他——他还活着?”唐且芳蓦然睁开眼睛,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这一刻的激动,整个人好似重新活过来,简直是隔世为人,声音不由轻颤,“他在哪里?”
“禁苑。”
禁苑在山体之内,进入须通过一条长长甬道。雨天,石壁上沁出水气,整条甬道清冷逼人。
这仿佛是红尘与黄泉的间隙,一条轮回之路。
通过它,找到彼端的那个人。
眼前豁然一亮,几乎被刺得睁不开眼,入目之处,一片雪白。
药王谷的禁苑,传说中种满了奇花灵药的所在,居然,竟然,是一方冰雪世界。
这世界无限之大,雪白的天空,雪白的山峦,雪白的大地与河流,一切都被冰雪覆盖。
满目雪白之中,有一抹莲青色人影,静静地躺在冰河之上。
唐且芳心头一颤,想上前,却被央落雪拉住。央落雪道:“不要打扰仙人。”
唐从容身边,还有一个人,只是通体雪白,与这世界毫无分别,唐且芳一时没有看到。
“我虽然解了银练之毒,保住他一条命,但他过量服用回春丸,又以凡人之躯召唤云罗障,耗空灵力,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副空壳。”央落雪道,“真正能救他的,唯有这位仙人。”
唐且芳微微一震,“云罗障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仙界之物。”央落雪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云罗障的主人最后一次使用云罗障,正是为了保护这位仙人。唐从容当时的念头就与云罗障主人一样吧,不然,即使耗费一生灵力,一个凡人,也不可能召唤云罗障……也幸亏他带来了云罗障,仙人才愿意出手救他。”
保护……他吗?
唐且芳记得那一刻眼前仿佛都隔了一层柔和的轻纱,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在梦中。
当初有一刹那,以为那是死亡之后看到的世界。
原来那是唐从容牺牲一生灵力为他换来的生机。
唐且芳微微地吸了一口气,从容能活着,便是最大的欢喜。但这欢喜之中,想到那一幕幕,又觉得说不出来的悲伤,悲伤之中,欢喜又混进来。
即使知道了自己是这样的污秽低劣的时候,从容,还要这样保护他。
一时心中似喜似悲,自己也说不清楚,转过脸来,望向央落雪,“多谢你。”
“我不知道唐且芳会有谢我的一天。”央落雪面无表情。
唐且芳笑,拖了他走出甬道,“我知道你这人最会记仇,好吧,当年是我错了,央落雪,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他脸上的易容药物还未洗去,这面孔仍旧是平凡普通的唐昆沙,但一双眼睛乌润明亮,似有珠光——除了唐且芳,世上再也没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呵。
恍然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
那年,唐从容带亲外甥女花千夜到药王谷治病。花千夜身体极弱,足足医了一年方才好转。当时唐从容还没有成为家主,唐且芳也没有成为司药房领主,两个人都是无事一身轻,时常来看花千夜,也因此和央落雪成为朋友。
三个人身份相当,年纪相当,气势相当,物以类聚,自然十分投契。特别是唐且芳和央落雪,药与毒异曲同工,整日泡在一起研究同一种药草的药性与毒性。只可惜在那最年少轻狂的时候,两人都是盛气凌人的脾气,一时一句话没有说到一处,谁也没有低头——唐且芳只会对唐从容低头,央落雪不会对任何低头,于是成“仇”。
央落雪悠悠道:“这一句话,晚了五年。”
唐且芳一扬眉,“我是看在你救了从容的分上,才给你几分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央落雪睥睨他,“我自救我的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再这副欠揍的样子,信不信我再洒一次化骨粉?”
“你洒。”央落雪好整以暇,“尽管洒。”
唐且芳一拂袖,化骨粉洒向路边一块石头。
同一瞬间,央落雪指尖凝出一滴鲜血,轻轻弹过来,劲气将它化成一片血雾,与化骨粉在半空中相遇,一起落在石块上。
石块安然无恙,丝毫无损。
唐且芳惊住。不,不可能。化骨粉无药可解,触物即化,也没有时间让药来解。
“这世上,再没有我解不了的毒。”央落雪悠悠道,“包括你的天香。”
有那么一刻,唐且芳的脸色灰败至极。
虽然两人之间所谓的“仇”,不过是斗气。但在斗气的时候,两人都是认真的,用尽全力的认真。研制新的毒药或者解药,比的是各自的能耐和骄傲。
此时此刻,结果明显摆在眼前。
他输了。
然而——央落雪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本事,怎能解银练之毒?
这个念头似雨后清风,吹散一切阴霾,唐且芳一笑,先是嘴角,再是眼角眉梢,整个人如珍珠一般焕出一层光芒,“好,好,好,不愧是央落雪,我从此服了你。”
央落雪却有一丝诧异,“我以为你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上天注定,我赢不了你。”唐且芳道,“我的本事高了,人们只有害怕。你的本事高了,人们却会欢喜。央落雪,你医术精进,是从容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走,请我喝酒。”
药王谷特有的药酒,散发着淡淡竹叶香气,入口绵纯,唐且芳久久回味,“我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请你喝酒的一天。”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大笑起来。
多年隔阂,一朝抛开。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唐且芳一笑,“算是吧。”
央落雪点点头,忽然将唐且芳的酒杯拿过来,咬破手指,滴了几滴鲜血到杯内,再斟上酒。
唐且芳愕然,“你做什么?”
“喝了它,便能解除你身上的天香毒气。”
能解天香之毒?能让他做个正常人?
那一刹,心头一动,然而最终他摇头,“不。”
“不解毒,你一生都不能留下自己的血脉。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但我不能喝。”唐且芳慢慢道,“天香必须以肉身为鼎才能炼制,你解了我身上毒气,也就等于毁了我的天香。”
“那样毒己毒人的东西,不要也罢!”
唐且芳的声音有点低哑:“它毒己毒人没有错……但有用。”
我可以用它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举杯,“朋友不一定就要救苦救难,能够一起喝酒已经不错。”
那一次喝了很多酒,喝到很晚,也许有月亮,也许没有,两个人伏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忽然一阵地震似的响动,把两人惊醒。央落雪一把拉了唐且芳,“唐从容要出来了!”
两人飞身赶过去,甬道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淡淡衣冠,淡淡容颜。
唐且芳脚步停住,不得前。
唐从容向两人走来,径自向央落雪道:“我的衣服弄脏了,借你的衣衫一用。”
央落雪答应,唐从容便跟他去沐浴,唐且芳在后唤道:“从容——”
唐从容蓦地回过头来,“你区区一名昆字辈弟子,竟敢直呼我名讳?”
央落雪在旁露出一丝颇具幸灾乐祸味道的笑意,唐从容极少生气,不过,真理是这样说的:越是不生气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
唐从容洗完澡,换上衣物,央落雪比他略高,衣服给他穿稍稍显大。外面已是深夜,雨停了,空气中有股清冷味道。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央落雪在,唐且芳也在。
唐且芳洗去了脸上的易容药容,换下了轿夫的装束,同样穿了央落雪的衣服。他和央落雪差不多高,衣服刚好合适。
药王谷弟子,俱是蓝衣白袍。三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
那一年下雨,唐从容和唐且芳衣服被打湿,也是像现在一样,穿央落雪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