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之外,一切都影影幢幢,地上仿佛躺着一个人。但那应该不是他。他那样一个连别人的气味都无法忍让的人,怎么可以能这样卧在尘埃里?但那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宛如一匹上好的丝绸,除了他,再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
光柱里发生了些微的动荡,她的身体没能保持方才一样的平稳上升速度,头顶上有人大声叫道:“守住心神!这关头还走什么神啊你!”
她没听进去,因为眼前有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在这一瞬发生。在他的头顶有一层白色晕开来,慢慢蔓延到发梢,看起来像一场小小风雪,把每一根发丝染白。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变得雪白。
不带一丝杂色、如八十老妪一样的白。
一线惊悸,瞬间直入胸膛,那感觉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央落雪!”她大声道,“是不是你?”
地上的人没有动。
不,不会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弄得这副模样?不会是他。
央落雪听不到了。
随着黑暗的来临,奇异的剑啸也一并消失,他大口地呼吸,却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世界绝对的安静。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从前的日子,他训练过自己蒙着眼睛堵着耳朵生活。眼睛蒙住确实看不见,耳朵无论怎么堵却仍有声音。比如嗡嗡的回响,比如自己的呼吸声,甚至还有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样天地灭绝般的静,却从未试过。
这就是真正的“聋”吗?
他低低笑了起来,可是,连笑声也听不见了,真诡异。他的世界和别人真正地断决了联系,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瞎的时候可以借助声音辨别方向,声音都失去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无论什么地方都变成了囚牢,他出不去了。
他被困在永远的孤寂里。
世界最后留给他的是她飞升的模样。他反复回望,都可以看到她的样子。算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恩赐。
光柱带她走了吧,她在那里安详得像一个仙子。
那最后的一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开始总觉得她不像女人,因为她的鼻梁太过挺直,宛如一管玉笔,上通天文,下连地理。
仙气。
真有一股传说中的神仙才有的悠远旷达之气,在她脸上、身上脉脉流动。即使是在那样耀眼的光幕里,也可以看到她身上微微发出光来。
“我们大小姐是神仙转世呢!”娑定城的人这样说。
你们说得果然不错。
我爱上的,是一个仙子。
忽然有什么碰到他,是谁捉住他的双臂,用力摇晃,他被晃得昏沉,沿着铁壁,慢慢地滑在地上。水滴到脸上,凉凉的。他开始以为是雨,后来才想到,这是谁的泪,滴下来。
流光忽然之间顿住,直冲云宵的光柱像是一瞬间凝固,跟着轰然一声响,化作碎片四散,像一场绚烂的流星雨。
金戈已经看呆了,大师父拉着她闪到柱子后,她才看见那些碎光留在柱子上的痕迹,像是刀剑削成。
就像大小姐的剑气留下来的口子一样。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那从未见过的光柱到底是什么。
那人站在藏剑阁的屋顶上跳脚,“可恶!可恶!不争气!功亏一篑!就差一点了啊!”就差一点他就可以收到这个徒弟了啊,还下徒弟没收成,还白白搭上朔日不少剑气。
人们陆续赶来,但没人明白这回事。大师父回过神后立刻往藏剑阁去,可是钥匙被央落雪拿去,门又自动关上,她拍门大叫:“无双!无双!你怎样?”
百里无双自踏碎的光柱里跌下来。
——不是跌,应该是飘。空气在脚下变成了有形的实质,她可以在上面步行。她没有空去理会新奇的感受,她走到央落雪面前。
真的是央落雪吗?真的是她在虚余山认识的央落雪吗?真的是和她一起喝酒猜谜的央落雪吗?
他甚至连为唐从容求亲的央落雪都不是!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她就在他眼前,他的眼睛明明睁着却一动不动。这白发,这眼睛,她心底发凉,想到了那个叫小研的小女孩。
“央落雪,”她的声音有点苦涩,“你看不见我?”
他看不见她,她不用伪装出骄傲和坚强。她就是一个控制不住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做傻事的女人,她早已不是原来的百里无双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高高在上、只有一个人的绝顶了,她仍然怀念有人陪她一起走过那条路,仍然怀念有人一起看晚霞的日子,“央落雪!”她大声地问,“该死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没有去虚余寺?”
“为什么要我嫁给唐从容?”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说过话。这些话,去虚余寺的她就想问,他来说亲她就想问,却生生地压住,一句一句,似刀似剑地往心底里压。百里无双,娑定城的大小姐百里无双怎么能为感情乱了方寸?他们都这样说,她的骄傲也这样说。可是,她的胸腔像是有火在烧,燎着血肉发出焦糊的气味,气血喷薄,终于问了出来。
不要个答案,死也不甘心。
不甘心!
央落雪却没有反应,她去晃他的肩,“你说话!你说话!”他的神情茫然,身体虚软,沿着铁壁软绵绵地靠了下去。
她怔住。
巨大的寒意爬上心头,她的骨头在发冷。眼泪比脑子反应还快,怔怔地划过面颊,滴下来。
“……难道你听也听不到了?”
他只剩触觉,伸手抚了抚脸,脸上有水滴,不,有泪。
谁的泪?
泪落得更急,有人扑在他怀里,温热的泪透过衣襟,渗进肌肤里。
“百里无双?”他惊恐,且慌乱,“百里无双?!”
她怎么还在?
怎么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他往后退,却没有退路。百里无双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抓得那样紧,根根手指像是要陷进他的血肉里,“这就是原因吗?”她的泪止也止不住,断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心仿佛痛得滴血,又有一丝带血的甜,“你不用躲……你躲也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