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川一边走，侧过头来看了看他。杨定远一阵哑然，也不好否认，只是又点了点头。
“难怪。亏你一枪打中了他，不然麻烦事还在后面。”
陈柏川走到了第一个帐篷边。这帐篷已经快打烂了，帐篷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方才一波乱枪，马帮这边二十来个人起码打了百来发子弹，倒有一大半没打中。可乱枪之下，那些日本人身上总有一两个弹孔，有一个还在地上微微抽搐。陈柏川走过他们，一脚踩在那个还在动的日本人背心，伸手从腰间拔出刺刀。从八国联军起，日本军便最为凶残，他们这些军人也最为痛恨日本人。这日本人的后心中了一弹，子弹打穿了他的肺，他已快喘不过气来了，嘴里尽是血沫。陈柏川走到他跟前，抓起了这日本人的头发，刺刀一下刺入了他的脖颈。这日本人本来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刺刀刺进去时却开始猛烈扭动，可是陈柏川铁钳样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头发。一抽出刺刀，血从伤口直喷出来，这日本人也再没有力气挣扎，身子抖了抖便不动了。
陈柏川把这日本人扔在了地上，又看了看被杨定远打落马来，倒在那边雪地上的一个日本人，叹道：“可惜有匹马跑了。”
在他眼里，一个日本人的命远不及一匹马重要。杨定远默然无语，看着地上这些尸体。现在已经没有还能动的日本人了，在尸体下，鲜血和白雪混在了一块，凝成一大团暗红的污泥。看着一条人命就在眼前转瞬间消失，杨定远心里又是一阵心悸。
“多看几次就没事了。”陈柏川在尸体上擦了擦刀，拍拍杨定远的肩，“我听尹团长说起过你。”
尹春山么？杨定远张了张口。他不知道尹春山到底看中了自己哪一点，苦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陈柏川收好了刀，毫不在乎地道：“够不错的了。头一回上战场，不瞒杨兄，我还尿了裤子。要是被你看到，我岂不更是笑话？”
陈柏川头一回见杀人会尿裤子？杨定远几乎不敢相信。陈柏川身材高大，长相也威武，整个人都似钢铁打就的，他实在想像不出他害怕的样子。
这时，一个军人忽然在那边道：“大哥，你过来看看。”
那军人已站在了另一个帐篷边，陈柏川大踏步走了过去，杨定远也慌忙跟了过去。
帐篷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俄国人。两个人都被绑着，只不过女子只是手脚用布条绑着，不像那个男人是五花大绑，身上尽是血污，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一看到那女子，杨定远便觉嘴唇一阵发干。他重重地咬了咬嘴唇，不是因为疼痛，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是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有人说斯拉夫种的年轻女子是夏日骄阳下的鲜花，虽然短暂，但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却灿烂无比。眼前这女子留着一头金黄色的长发，肤色白若凝脂，仿佛把帐篷里也照得明亮了许多。如果她身上穿的不是件毛皮大衣，神色也惊恐万状，杨定远几乎要以为自己又陷入了幻觉，又见到那个美丽的死神。
“杀了。”
陈柏川低声说了句。女子的美丽对他来说，和一堆污泥没什么两样。那军人得到命令，伸手便要去腰间摸刀，却也犹豫了一下。杀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即使是这些在战场上心已凝结如冰，坚硬如钢的军人，也仍然不能不迟疑。杨定远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没等那军人拔刀，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她跟前，大声道：“陈大哥！”
杨定远突如其来的举动也让陈柏川有点意外。他皱了皱眉，眼中透出了一丝寒光：“你想救她？”
陈柏川的声音里仿佛有着钢的腥味。杨定远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如此勇敢，大声道：“陈大哥，日本人抓了她，肯定不是一路的。要是把他们杀了，那些俄国兵要是把帐也算到我们头上，岂不是多结一个仇家？让她回去报信，也好让俄国人去跟日本人斗，我们走得也顺当些。”
陈柏川眼中的寒光渐渐淡了，点点头道：“也是。你问问她，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
杨定远松了口气，转过身。女子已缩成了一团，刚才这几人东方人说话气势汹汹，她虽然不懂，却也知道其意不善。杨定远蹲到她跟前时，她下意识地又缩了缩。
“你叫什么？”
杨定远的声音也不由得微微有些颤抖。眼前仿佛是一个脆弱得一碰就要碎的梦，他直到现在仍然有点难以置信。女子看了看他，杨定远温和的态度让她镇定了些，她低低道：“你会说俄语？”
杨定远点了点头，仍然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女子顿了顿，微微道：“安娜斯塔西娅•；瓦西里耶夫娜•；叶米利娅。先生，你们是日本人还是朝鲜人？”
“中国人。这儿是中国的地方。”杨定远也顿了顿。和这个仿如幻梦一般的女子对话，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那是事实。他想去解开女子手上绑着的布，可是又觉得碰一碰她都如此唐突。他道：“安娜斯塔西娅小姐，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陈柏川看着杨定远和那个女子一言一语地对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是个军人，十几岁就开始当兵。快二十年兵当下来，见到的尽是军中袍泽，已经快要忘了和女人怎么说话了。看着杨定远如此耐心地和那个俄国女子说着话，他实在有些不习惯。
好不容易等杨定远说完站起身，陈柏川小声道：“杨兄，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其实那俄国女子不懂汉语，大声说她也听不懂，但杨定远说得温和，陈柏川也就一般不高声说话了。
杨定远也小声道：“她是从彼得堡逃出来的，未婚夫在外阿穆尔军团的军官，就过来投奔。结果路上父母都没了，幸好碰到了未婚夫的属下，说她未婚夫就驻在几十里外，要送她前去，结果却在这儿撞上了日本人的巡逻队。”说着，又不由看了一眼安娜斯塔西娅。她现在神色平静了些，却也更多了分忧郁。
陈柏川一怔，低声道：“日本人为什么要对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