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大人远在凉州,竟也听到这样的流言。不论是真是假,朝廷都应当设法彻查才是。依某看来,若不问而定方紫严诸辈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辈无能。不若趁此机会,将益州四司调往他路,另委贤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迟。未知吕相公与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彦博含笑望着吕惠卿,虽然是在逼吕惠卿表态,但语气听起来却似在和气地与吕惠卿商议。
吕惠卿“呃”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回道:“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坏事。不过……”说到此处,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宪。他自己也知道文彦博请李宪来的用意,其实又岂止是李宪,只怕这厅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后便会立即上表向皇帝禀报这里发生的一切。若是自己这么一意阻挠,反倒显得自己此地无银,眼见这么多重臣,要么直接站在自己对立面,要么持中观望,等着看好戏,亲附自己的几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受邀出席。自己势单力孤,文彦博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让,形迹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将有多少弹劾自己的奏折在等着自己了。“不过,如唐康之语,李大人所闻流言,的确亦不可等闲视之。某以为可如此处置:西南局势,的确需要选派良将为经略使统辖兵权,不妨便在这经略使外,另委一巡边观风使前往益州观察军民政务。太傅以为如何?”
吕惠卿这么一表态,颇有点出乎众人意料,文彦博问道:“那么这经略使与巡边观风使,吕相公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吕惠卿笑道:“经略使须是宿将,且要有破敌方略,方可以担此重任。至于巡边观风使,不仅需通晓兵事吏治,还须熟悉益州情势。这样的人选,仓促决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见,还须请朝中大臣商议举荐,由枢府荐经略使,都省荐观风使,请皇上圣裁。”
这番话却是无可挑剔,文彦博眉头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枢府主武,都省主文,理应如此。”
“如此事不宜迟,太傅,今日便议到此罢。我等还须早点入宫觐见,向皇上禀报此事。”
文彦博微微额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与吕相公一道进宫见驾,向皇上禀明今日所议之事。至于何时召见诸公廷议,皇上自当另有旨意。不过,还要劳驾回官署的诸公,请错开分道而归。”
“太傅,这又是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离开这是非之所,此时闻言,不觉愕然问道。
文彦博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话,吕惠卿已笑道:“禹玉公,这里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门附近,叫官员百姓们见到,还以为这么多两府大臣一道进宫,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吕惠卿,又看了看文彦博下首的司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说话的司马光,每次目光扫过吕惠卿时,嘴角都会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讥笑,那种表情,象极了猎人看到猎物进入圈套还懵然不觉妄作聪明时的神态。吕惠卿以为他逃过了这一关,他让步同意派人入蜀,却又将巡边观风使的人事权划到了尚书省,使枢密院与文彦博以后无法对此置喙——但石越却有一种感觉,文彦博与司马光的招数也不是到此为止。
不过……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主导大宋未来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会是文彦博与司马光……
石越没有官署要回,为了节省开支,免除增设冗官之烦,他负责的“编修敕令所”,与宋朝历代的类似机构都有所不同。这实际上已经类似于一个官方性质的学术研究所,编修敕令所的官、吏加起来不到十名,绝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学院与太学的师生,他们虽然为官府办事,但却没有官衔,只是单纯的聘用关系。本来让石越负责这么一个冷衙门,其实不乏他的政敌们想借此用一些极繁琐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来,让石越有点“事情”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也都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对于石越如何折腾他的“编修敕令所”,别人都不怎么关心,至于他管辖的官员,更是越少越好。不过既在所有人意料当中,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编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创举——经常有人将石越比做年轻时的文彦博,无论是做大事做小事,总是能做出一点可以成为官方典范的事迹来——这位提举编修敕令石越“不负众望”,上任没多久就请旨设置了数十个级别不同的课题,分别委托太学以及各学院进行整理研究,甚至连远在杭州的西湖学院都争取到了一个有关市舶务法令的课题……而在汴京的编修敕令所,只需要为它的课题挑选合适的学院,审查参预课题研究的师生资格,与学院签订契约,不时派人监督检查课题进展,根据各课题组的申请向各个衙门移送公牒索取相关的文件档案……结果,这个曾经被人预期会非常繁忙的机构,竟然颇为悠闲,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闲。相比之下,枢府、兵部、三衙等机构一起设置的负责编撰宋军第一部正式的军法典以及重新修订各项军事条例、操典的编修所,虽然有近百名文武官吏,却显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这个编修所是由枢密使文彦博挂名担任提举使的,两相对比,尤显刺眼。从实际效果来看,石越的方法也相当有效。让官吏来做这种事情,不仅耗时长,而且官吏都认为这是冷衙门,极少有人能有积极性,往往导致错误百出。但各个学院却不同,为了争夺这些课题,他们抢破了脑袋,虽然有些小的课题石越只能象征性提供几十贯甚至是十几贯的经费,但大部分学院都耻于谈钱,他们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钱,而将这视为一种荣誉……实际上,在抢夺课题的过程中,只有西湖学院名目张胆地与石越讨价还价过……
最算再反对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编修敕令所的确是大宋最精简节省的机构。本来石越甚至连官署不打算要,准备在白水潭学院租几间屋子便可以,但不料反被台谏弹劾,说他“有失体统”,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设到了国子监附近。但这个官署里面却经常落满了灰尘,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会来一次,上司偷懒,下属也有样学样,这里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冷衙门。
不过,石越此时心情甚好,所以没打算去编修敕令所打扰下属的睡眠,上了马车后,石越便开始闭目养神。但他只闭得一会儿,便总觉得心里挂着一桩事情,心烦意躁,怎么样也静不下心来。如此几番,发现无论如何,那个幽灵一般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却又捕捉不获,他干脆睁开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发现了什么。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因为石越极讨厌那种官员出门清道的排场,所以也极少带仪仗出门,他在陕西招募的亲兵卫队,在战争结束后,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权,将大部分跟随自己的卫士安排到了西军中。极少数随他回京的亲兵,也陆陆续续遣散,有的回了陕西,有的进入禁军,有的则在官府当小吏。只是鉴于当年在陕西被行刺的经历,加上他毕竟也是宋廷贵臣,必要的仪仗与排场有时候必不可少,在潘照临的坚持下,石越才最终留下了四个武艺出众又极为忠心的亲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门,往往便是一驾马车,四五骑护卫相从而已。这样的行头,甚至还不如一个有钱的商人。不过,这样的作风,不扰民是不扰民了,但是行进速度却会变得极慢,从文彦博府到学士巷,要经过几个闹市区,路上人来人往,马车的速度有时候还不如步行来得快。
如此随着人流缓缓地穿行了大约一两刻钟,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感觉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他心里挂着是什么事了——文、马一定是有了巡边观风使的合适人选,才会这么容易与吕惠卿妥协的!吕惠卿以为他占据了任命益州巡边观风使的主动权,但若是文、马早有了一个让吕惠卿不能拒绝,甚至能让皇帝与满朝的文武大臣都无话可说的人选……那么他们实际上还是稳操胜券!
石越立即仔细回想今日在文府的前后经过,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闪过文彦博与司马光在不同时刻的细微表情变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测。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切。
但是,这个人是谁呢?
瞬间,石越又怔住了。
文彦博、司马光心目中的这个人究竟是谁?石越开始一个个过漏可能被推荐的人选,又一个个地否决。有资格担任观风使的人很多,有能力胜任这个职务的人也不少,但是,似乎没有一个人有必操胜券的把握。文、马固然能提出亲附旧党的人选,但吕惠卿手中同样也有旗鼓相当的人选,在一个由吕惠卿担任尚书左仆射的尚书省,这些人选并没有优势可言。
一时间,石越又疑惑起来。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但若不知道文、马究竟会推荐谁,他的判断便算是正确的,也毫无意义。对于石越来说,他最擅长的便是料敌先机,事先盘算新党与旧党的打算,然后利用他们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张,从中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过,随着新党与旧党越来越远离极端倾向而转向温和靠拢,他们便越来越会妥协;而所谓的“石党”越来越壮大,石越的这种招数便越来越不灵便。毕竟,扮猪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实力不能引起别人的高度警觉。但几乎失去一切直接权力的石越,要发挥自己对朝局的影响,甚至一举翻盘,又不能不利用这一招。
也许,迟早石越的势力会真正成为大宋的第三种势力,站在正面与新旧两党交锋。但那个时刻,肯定不会是现在。
现在的石越,唯一可以发号施令的地方,叫“编修敕令所”。
但石越并不打算因此放弃对朝局发挥他的影响。他蛰伏得够久了,冬眠期已经过了。扳倒吕惠卿,带领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这一次,石越并不准备当看客。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他绝不能容许任何人破坏他的成果。
然而,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停车!”石越忽然大叫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去大相国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临肯定在那里和智缘大师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