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绵延之所,其与洞蛮、溪蛮还不同,有许多种落,素来不事耕种,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骑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骑兵,但河朔骑兵却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骑兵。这是狄武襄公赖以破侬智高者。”
“山地骑兵?”吕惠卿原本聪明过人,一经石越提醒,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子明高见。”
“国朝马军自李继迁叛乱之后,便日渐衰落,如今虽然重建,但毕竟尚有不足处。在平原驰骋作战,以今日之禁军,便是契丹精锐,亦可与其一较高下。我军马术虽然略逊,然纪律严明,马军之骨干,都是西军久战健儿,更有蕃骑中骁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许多西夏降将,国朝骑军之盛,莫过于今日。然要在西南与叛夷作战,却如同一个从未坐过船的勇士在惊涛骇浪之中,于一叶小舟上,与一善习水性之人搏斗。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鲜有不败者。兼之西南多瘴气,北人不习水土,未战已先损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谈,说得吕惠卿频频点头。当年以盛唐之强盛,几十万唐军还葬身于西南,若这还可以说是将领无能的话——另一个时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骑兵之骁勇,还有许多蕃部望风而降,争为前锋向导,十万大军远征大理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然成功,但最后活下来的蒙军却不过二万余人,更有数十万匹战马死于此役——西南地利的厉害,由此可见一斑。西南夷虽比不得南诏、大理,但宋军投入的力量却也不如唐军、蒙军,也经受不起唐军、蒙军那样的损失。巨大的损失曾经迫使忽必烈一改蒙军习惯,没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来维持在大理的占领——但此时的宋朝,却不会有蒙古人那样的好形势,真要是那种惨胜,后果没有人敢想象。不过这些计较,石越却是没办法与吕惠卿分说的。
“以在下之愚见,今天下之兵,擅长在山地作战,而又不惧瘴疬者,惟有横山羌兵。要与西南夷作战,朝廷应当于沿边诸军中,抽调熟蕃与汉军中有山地作战经历之精兵,并招募横山羌兵,组建新军。若有这样一支军队,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处分别抽调少量军队,招募羌兵,亦可不影响到西北塞防。而将帅之选,便要自这只军队的构成来考量——要有山地作战之经验,要有带蕃兵之经验!后者尤为紧要,蕃兵多是桀骜难制者,若非在西北诸蕃中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绝不能统率此军。这样的将领,西军中也没有几个。”
吕惠卿此时早已心悦诚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选。”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汉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军名将,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他又在讲武学堂做过教官,便是河朔、东南禁军,许多将校都曾是他的学生。做个益州经略,绰绰有余。不过他一直是李宪的副将,未曾独挡一面,年岁毕竟也还是小了些。另外一个慕容谦,最擅长的便是带这种东拼西凑的杂牌军,他熟知蕃情,在横山一带的蕃人中,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骜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调教得规规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万全。”
“可是曾奔袭地斤泽之慕容谦?”
“正是。”
吕惠卿抚掌大笑,抱拳谢道:“子明胸中真有数万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荐此二将。”
“相公的胸襟,才让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报。”石越望着吕惠卿,微微笑道。为了让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变得顺理成章,他闭口不提环州义勇与渭州蕃骑这两支现成的山地骑兵,反而出了个抽调、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吕惠卿不知其中虚实。果然,吕惠卿虽然明知道慕容谦与石越的关系,依然信之不疑。不过,这其实也不足为怪,休说吕惠卿,便是文彦博、孙固,亦未必会想到这两只部队,尤其是默默无名的渭州蕃骑。
送走吕惠卿后,石越看了一眼座钟,却已是定昏时分。他正欲去找潘照临,侍剑知他心意,已在旁禀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这么晚了,潘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侍剑笑道:“潘先生没说,我猜或者又是听说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去大快朵颐了。”
石越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我们也出去走走,上回听章子厚说,熙宁蕃坊有不少新鲜物什,有一家叫什么宝云斋,听说是极西的夷人开的,我早想去看看。”
不料侍剑却摇头道:“宝云斋倒确有些名声,只是蕃坊这个时节,学士不宜去的。”
石越不觉愕然:“为何我不宜去?”
“学士还不知道么?”侍剑笑道,“熙宁归化以来,蕃学便不太安稳。参加叛乱的蕃部子弟固然都被朝廷软禁了,可其余的蕃人,许多都和叛乱的蕃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听说还有不少私通消息的。如今到处都是开封府的、职方司的、皇城司的……朝廷还特意移了一营禁军驻扎到附近。京师别处都是通宵达旦的,从来没有宵禁一说,但几个蕃坊却是不许的,我看再有一个时辰,开封府就要在几个蕃坊宵禁了。学士这时候去,那边的店铺多半也歇业了。而且那里颇有对朝廷不满的蕃人,喝了酒便闹事,学士去那种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有几个人会认得我,又会出什么差错?”石越笑道,“快去换衣服吧。”
侍剑见石越神色甚是坚决,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更衣出来,侍剑与几个护卫已经备了马车,在外面等候。石越却连马车也不肯坐,主仆六人只骑了马,往熙宁蕃坊行去。其时虽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为天气炎热,白日出门的人少,夜晚清风徐来,凉爽怡人,这汴京街头,较之白日反更见热闹,家家户户依然是灯火通明,路上行人你来我往,商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沿街的酒楼店铺更见热闹,客往客来,隐隐更可见红袖招展。
这几年石越虽然是半闲散状态,但也甚少有这般闲情出来逛夜市。他领略过马行街、州桥、潘楼街等处夜市的盛况,却不曾想熙宁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逊于马行街。这还是有宵禁的情况下,想见平时之盛况,不由为之咋舌。侍剑知道石越对这里不太熟悉,一路走一路介绍,哪家店铺卖的是正宗的亳州轻纱,哪家店专营定州的缂丝,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灵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驼毛毡、契丹的西瓜,还有交趾的蓬莱香、翠羽;占城的象牙、连香、黄蜡、丝绞布、红鹦鹉;真腊等国的番油、姜皮、金颜香、豆蔻;三佛齐的丁香、檀香、珊瑚树、苏合油、猫儿晴、琥珀;蒲甘、细兰等国的宝石,注辇国的琉璃、槟榔、玻璃……四海万国之物,这里竟都是应有尽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么便弄到了广州市舶务的许可,从真腊国还是什么国,运来了一大批蕃剑,比起倭刀与大理宝刀来都毫不逊色。但也贵得吓人,一把蕃剑竟卖到五百贯。”侍剑笑着说些趣事,“不过样子上看,没有宝云斋的达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达马斯谷刀罕见。”
“朝廷颁布勋刀勋剑之制时,勋刀便曾想仿达马斯谷刀的形制,不过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无策。”石越笑道,“这真腊国有什么剑能比得上达马斯谷刀?”他话刚说完,却忽然想起——真腊国吴哥王朝的领土南至马来半岛北部,其时国势日盛,是当时中南半岛赫赫有名的大国,其国力无论是亲附大宋的交趾,还是统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时宋人对南海了解渐多,尤其经《海事商报》的报道,环南海诸国中,国富民强,号称拥有战象近二十万头的真腊国在大宋非常有名,几乎仅次于交趾,于是许多他国所产物事,商人们也往往有意无意假以“真腊”之名。这所谓的真腊国的蕃剑,只怕便是后世的“马来剑”亦未可知……不过马来剑他亦只闻其名,未识其面,便是见着,也分辨不出。
侍剑却以为石越不信,因笑道:“学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剑的神色,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便点头道:“也好。”他这话一出口,便是平素向来寡言少语不拘言笑的四个护卫,脸上都露出喜色。所谓见猎心喜,但凡好武之人,听到“宝刀”、“宝剑”,都会忍不住心动。
侍剑当下领着石越轻车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铺前。石越抬头看招牌,却写着“李记剑铺”四个大字,名字极是平常。他正要进店,便听到店内有人说道:“好剑,好剑!”又听一人叹道:“可惜这宝剑不能入名将英雄之手,却要在这种地方,每日被灰尘覆盖。”石越听这两个声音,分明是何畏之与郭逵,他不想能在此邂逅二人,连忙快步走入店中。只见这李记剑铺里面虽然不大,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兵器陈列得整整齐齐。店中两个布衣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端详着一柄宝剑,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何人?
“仲通、莲舫!”正在欣赏“真腊蕃剑”的郭逵、何畏之听到背后有人唤自己,连忙转身,不料却是石越,二人慌忙回礼,一个道:“子明公如何来此?!”一个却道:“石帅万安。”
石越笑着回了一礼,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说着,目光却被二人身后的凛冽寒光所摄,不由自主的脱口赞道:“好宝剑!”郭、何二人不由相视一笑,何畏之将那剑递与石越,郭逵笑道:“这确是柄难得一见的宝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过剑来,便觉此剑沉重,剑锋冰凉,似能砭入矶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详那剑,却又与平日所见皆不相同,剑锋扁圆,竟若针状,四面有锋,犀利异常,颇有些象分水刺的形貌,但剑身狭长,比寻常宝剑还长出几分,剑尾部饰有华丽的流云纹理,如凤凰一翼展于剑侧,为这看来冰凉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许华美意味,但剑柄似乎不过为寻常乌木,黑沉沉的并不起眼,只是年代看来已颇久远,其上所饰花纹古朴特异,亦非中土所有,剑柄通体微削,下端内旋,宛如雄鹰垂首,握于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觉。石越此时阅历无数,但这样一柄奇特的剑还是头一次见到,只觉手掌微动,剑身便有银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锋锐处竟教人不敢轻触。
“这便是真腊蕃剑?”
“如假包换。”剑铺的掌柜早已见着石越一行进来,这时忙凑过来打躬笑道:“这位官人,小店在这熙宁蕃坊,也是有名有号的。这真腊蕃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整个汴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不信,您问这位何将军——真腊蕃剑只要能运到汴京,用不了几天,便哄抢一空了。这一把剑,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并不敢卖的。官人要是看得满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剑到,小人便将剑送到尊府上。”
“你还敢饶舌,我的定金放过多久了?这剑倒是何时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将军,这事急不得。”掌柜的赔着罪,笑道:“一来这真腊蕃剑,便在真腊国也是宝物,宝剑不易得,要到真腊国换来这等宝贝,没那般容易。再来,将军也知道海上风高浪险,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来。碰上天气不好,船在港里几个月都不敢出去。官人们是富贵人,不知道这出海贸易,都是以命博钱,寻常人只见着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倾家荡产,将命都丢了——不过,要不是这么难,哪里显得出这剑的珍贵难得呢?”
南海航行的风险,是众所周知的。石越见过市舶局的报告,凡在各市舶务登记过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种原因葬身海底,海船水军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这还是折平了比较安全的宋丽航线的数据。对于这个数据,石越并不意外,南海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海域,相比之下,直到耶元十六世纪,每一百艘从美洲运金银前往西班牙的船只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盗或风暴击沉;一直至十九世纪,海难的数据依然达到三成到四成二。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经充分证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这个掌柜的所说的话,虽有夸张,却也基本说的是实情。
却见郭逵摇摇头,自袖中取出两张百贯的交钞,递给掌柜,道:“可惜这宝剑蒙尘,白白放在这里做样品。定金二百贯,剑到了后,送到吴起庙旁边的郭府。”
不料那掌柜的却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连连赔罪,笑道:“这位官人见谅,若是缗钱,二百贯也够了。这交钞,却要三百贯。”
石越听到郭逵一直说什么“宝剑蒙尘”,显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这时候听到商家收定金,交钞居然比缗钱要多收一百贯,顿时大惊失色,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却听那掌柜的又笑道:“剑到了后,自然马上送到尊府。只是还请官人体谅小的们,每柄蕃剑,按缗钱五百贯算,若要用交纱,只能随行就市,看送剑那天的行情。”
郭逵听到这话,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张交钞,递到掌柜手中。掌柜的千恩万谢着,又写了收条递与郭逵。
石越本来也想给侍剑几人买几把的,但这时听到交钞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随行就市”,哪里还有半点心思。便听郭逵在旁说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见石越苦笑着点点头。郭逵又道:“此处非说话之所,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吉庆酒楼,还算清静,不如……”
“便由仲通作主。”石越瞅见郭逵神情郁郁,不知他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但他自己已是心烦意乱,却也无心多想。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却不便多说什么,众人出了李记剑铺,竟是各怀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一起朝吉庆酒楼走去。
好在那酒楼并不远,未多时便到。众人将马交给酒楼的伙计看管,要了间清静的院子,郭逵与何畏之的伴当都留在了院外,侍剑与石越的护卫们想跟着进去,却被石越拦住,笑道:“有郭大人与何将军在,你怕什么?”
三人进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视着石越,问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请求率兵平乱之事?”
石越看着郭逵,未及回答,却听郭逵叹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见我……”他抓起酒盏,自顾自地倒满,一饮而尽,长叹道:“我真的老了么?我亦能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执锐……我真的老了么?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岂敢言老?!”他自斟自饮,连喝数杯,感怀不遇,竟是老泪纵横。
石越不料竟是这般情形,只得安慰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未必要在疆场。”
“我一生之愿,是马革裹尸,岂愿死于儿女子之手?!”郭逵摇头泣道,“星星白发,生于鬓垂;星星白发,生于鬓垂!”
石越一时默然无语,也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何畏之端起酒壶又给石越斟满,又缓缓给郭逵与自己满了,放下酒壶,双手捧杯,直身道:“石帅……”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其意,也端起酒盏来,苦笑道:“莲舫之意,我已理会得。”
“还请石帅成全!郭公若得为帅,下官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替朝廷荡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还有何人,胜得过郭公。”
石越暗暗叹了口气,郭逵未必不是一个极好的人选。但王厚自军制改革开始,便倾心归附于他,纵然其父王韶对军制改革一直极为冷淡,王厚却是始终热心支持。其后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亦感石越之德,在军中颇为维护石越之威信。他与慕容谦实是西军青壮派将领中亲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军中的青壮派将领,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虽然也坚定地支持军制改革,但他却毕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况,石越已与吕惠卿达成妥协。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说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