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这么多事情,却明白了李氏为何不告而访,急急忙忙想见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请多保重。”
送走李氏之后,金兰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思量起来。虽然她姐夫王运也算是一代英主,但以高丽国内的局势,若王运要力排众议来保护普通海商的利益,便不可避免地会使失望的贵人怨恨他,这种情绪与国内对海外贸易不满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很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而若是将这些当成宋朝贷款的附带条件,“强加”给高丽,那些贵人纵使心有怨言,也只能怨恨宋朝——但他们对宋朝却是无可奈何的,最多也只能迁怒于安州巷交涉不力……所以,如何说服安州巷,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忽然间,她一个走神,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几乎是完全无关的念头——宋朝为何要派遣朴彦成做苏轼的副使?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么样也赶不走了。
以朴彦成的能力与对宋朝的忠诚,出任驻辽副使原无问题。但宋朝在辽国已有了一个才华横溢,令辽国贵族士人钦慕的苏轼,再派一个精通诗词歌赋的朴彦成去,不显得有点多余么?朴彦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还会说高丽语、女直语;但大苏却是真正的天才,他去辽国之前,对契丹语一无所知,到那里不到一个月,便已经可以用契丹语写诗了!况且,在金兰看来,天下所有的国家,贵族都会讲汉话,语言对于正副使者这样的官员来说,意义不大。
她觉得朴彦成的新任命绝非那么简单,但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却也猜不透背后的玄机。
正费神想着这些事情,便见管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金兰,便慌慌张张地说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兰皱起了眉头。
“小的刚刚听说,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听了,还有两个御史随行……”
“什么?!”不待他说完,金兰已站起身来,“快,备车,去学士府!”
唐康的案子令得唐府上下都成了惊弓之鸟。听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锁人,而且竟然是中使与御史一同出动——如此大的阵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么反复。金兰在石府门前下了马车,等不及通传,便不管不顾往内院闯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拦她,只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着先去禀报。金兰进了中门,才有阿旺带着两个婆子迎出来。金兰见着她,不待她行礼,便焦急地问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
阿旺从未见过金兰如此失态,亦不知出了什么事,忙回道:“夫人去大相国寺还愿去了,学士正在见客。”
“见客?”金兰顿时愣住了,她虽急得上火,却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乱来,抿着嘴想了一会,又问道:“那侍剑呢?你去叫他来,我见他也是一样。”
“是。”阿旺连忙应了,一面朝身边一个婆子问道:“你知道侍剑在哪里么?”
“刚刚听丫头说他在花园给大娘做竹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厅来。”阿旺一面吩咐,一面对金兰笑道:“请县君先到花厅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剑过来。”
但侍剑却并不在花园里。
熙宁十七年的石府,已经包括了整条学士巷。这并不是石越有意“自污”以避嫌忌,而只是不知不觉的“自然”扩张。石府的家业,初期本是由潘照临和唐康打理的,但渐渐的,按照宋人的习惯,这些事逐渐移到了女主人梓儿身上,到熙宁十五年以后,便全是由梓儿和侍剑负责了。梓儿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货殖之术倒是天生的本领,不声不响之间,石府的产业越来越多。仅以学士巷的赐宅来说,园庭台榭,皆不足道,因为石越做过安抚使,又当过枢密副使,为了表彰文武并重之意,竟然还修了专门的校武场——不过,这地方几乎常年闲置着,多数的时间,倒是给石蕤和她的玩伴们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场中,平素空空荡荡的兵器架上,都插满了货真价实的兵器。刀枪剑戟,寒光耀眼。而侍剑也将削到一半的木马藏到了身后,瞪大眼睛,正看着校武场上的较量。
这是难得一见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军中常见的斩马刀,他的招数全是大开大阖,气象严整,但每招每式,都显得盛气凌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只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虽然也只是一杆军中常见的红缨枪,但他手中的红缨枪,倒似一条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阴柔诡异一路,每每攻击的,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二人你来我往,顷刻间便过了数十回合。侍剑在一旁看得明白,何畏之出招狠毒,但只要遇到危险,手中的招式便马上成了虚招,他的招式虽让人眼花缭乱,却是九虚一实,多数反而是侧重于防守,仿佛是在耐心地等待机会,便可给人致命的一击。而王厚的刀法都只是军中常用的刀法,乍看上去并无过人之处,但他仗着自己臂力过人,每一出手,都是势大力沉,令何畏之不敢缨其锋芒。若依常理而论,久而久之,王厚自然会力气不继,难免要落败——但事实却似乎并非如此,二人又战了数十回合,侍剑根本看不出王厚有一丝半点后继乏力的迹象,反倒是何畏之久久等不到王厚力竭的一刻,显得有点心浮气燥起来了。
侍剑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站在侍剑身边的慕容谦看在眼里,笑道:“侍剑为何摇头?”
侍剑看了一眼石越与潘照临,见二人都只是含笑不语,便照实回道:“小王将军全是仗势欺人,若非天生神力,这般打法,断不是何将军敌手。”
慕容谦笑道:“这有何不可?比斗自然是要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我倒但愿我能仗势欺人,赢得越轻松越好。譬如用兵,若我有十万大军,对方只有数千之众,我又何苦多费心机,只管团团包围,猛打猛冲便好。”说罢,不由自失地一笑,叹道:“若我一辈子都能打这样的仗,夫复何求?”
“但小王将军到底是冒险了些,这只是校场论武,若是两军交战,他这般攻多守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能是两败俱伤。”侍剑却有点不太服气。
“果真是打仗,哪有功夫过了这许多招?”慕容谦摇头笑道,“战场之上,没什么一对一的公平较量,真到了白刃肉搏之时,还是不怕死、力气大的占便宜。”说罢,慕容谦又笑笑,道:“不过,依我看,何莲舫也未必便喜欢与人光明正大的拼斗。”
“此乃知人之论。”潘照临淡淡插道:“何莲舫最喜欢的,便是人家酣然大睡之时,他走到榻前,割下首级,奏凯而归。”
慕容谦哈哈大笑,“郭相公真是好推荐——但愿去了益州,打的全是这样的仗。”
“那可未必。”潘照临不阴不阳地应了一句。
慕容谦一怔,看看潘照临,又看看石越,却见石越只是凝神观看校武场上的比武,仿佛全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他心中一动,亦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一面笑道:“此话怎讲?”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
“将军读过这个么?”潘照临随手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到慕容谦手中,慕容谦低头一看——封皮上赫然写着“取大理十策”五个正楷字,他迅速翻开掠过,却是一本奏章的抄本。他看看这抄本,又看看校武场上的何畏之,默默将小册子递还给潘照临。
“何莲舫有伍子胥之志,过去我却一直以为他是想匡扶段氏——究竟他打的是何主意,没人猜得透。只是将军与王将军入蜀,是去平乱的,不是去兴边衅的。益州要尽早安定下来,朝廷要休养生息,然后才能图谋恢复北面。大理一向谨奉朝贡,兴无名之兵,不义之师,非国家之利。郭相公荐他,是惜才之意,西南夷之地,正是他的老巢,若能得他之助,平定叛乱,自然事半功倍;但若让他引着我们踏进另一个泥潭……”
“潘先生放心。”慕容谦淡淡一笑,道:“我可是个嫌麻烦的人,西南夷已经够麻烦,绝不想又被扯进另一个大麻烦中。”
“那便好。”潘照临不咸不淡的说道:“你那点麻烦,其实不算什么。去益州的时间定了么?”
“要等皇上的旨意,还要看枢府何时确定调往益州的河朔禁军。”慕容谦目不转瞬地望着校武场上的两团黑影,心里却是在苦笑——皇帝要从河朔禁军各军各营中分别抽调一个指挥的兵力混编入西军入蜀平叛,当时王厚一口答应,慕容谦心里明知这样麻烦,却也不敢多做声。但是,先不论以后如何统率指挥,单是混编军队,便需要时间,军队从驻地一动,便有成千上万的麻烦事跟随而来,更何况这样抽调部队,是几乎要闹得河朔禁军全部鸡犬不宁?调谁去,不调谁去?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河朔禁军士兵骄横,是出了名的。
不过慕容谦也没有那个好心去替韩维、郭逵操心。他心里真正担忧的还是怕延误军机。王厚在皇帝面前打下保票,除抽调五千名曾经经历战阵的西军之外,不需要再调动其余西军,更不需要殿前司禁军。本来这也不算是吹牛,兵不在多而在精,有了这一部精锐,再加上蜀中原有的禁军,平叛是足够了。但这么着拖延下去,慕容谦见多了夜长梦多的事情,难保西南局势不会有变化,到时候王厚的牛皮若吹破了,那可不是玩的。
但想给二人安插将官,甚至部队的,也不止皇帝一个人。这些人各怀心思,有为公的,有为私的,有荐人的,有自荐的……总之各有背景来头,令二人深感头痛。当然,其中偶尔也有让他们求之不得的个例。例如枢密副使郭逵给他们推荐了大名鼎鼎的何畏之,而何畏之又向二人推荐了环州义勇与渭州蕃军这两支部队。
王厚与慕容谦早在陕西之时,就久闻何畏之的威名,他介绍的这两支部队,简直是为平西南夷量身定做的,自是更让二人垂涎。但环州义勇倒也罢了,渭州蕃军却是石越的亲信掌军——二人都是石越旧部,怎敢不事先征询石越的意见,便擅自调发?没想到的是,见着石越后,他们尚未开口,倒是石越先推荐了李十五的渭州蕃兵。
眼见着如虎添翼,功名可期,王厚心情欢畅,竟拉着何畏之下场比起武来。但慕容谦心里却总是不踏实,只想着尽快前往益州。
正想着这些,忽听石越说道:“何不先到益州,等所调禁军前来会合,便在益州混编便好?二位将军留在汴京,于事无补。不如请旨,早点去益州……”说到这里,石越忍不住叹了口气,“康时去大名府前,屡次和我提及益州形势,总令人觉得那里已是危若累卵——调这兵调那兵,我却总担心你们等不及这些兵入蜀……”
慕容谦点点头。石越所言,与他的预感正不谋而合,他正想再问问益州的事情,忽听到校武场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见石越脸色微变,侍剑早已快步走了过去。未到门外,便听一个女子怒声喝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连通传都不肯!”
“学士已吩咐过,无论是谁,都不得打扰。请县君恕罪……”
“侍剑呢?叫侍剑出来!”
侍剑已听出是金兰的声音,顿时大感诧异,他知道金兰素来很懂分寸的,听她声音,又怒又急,显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连忙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果然,便见金兰涨红了脸,正在训斥守门的护卫。旁边阿旺等一干丫头婆子家丁,都着急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县君……”侍剑话音未落,金兰已一把拉过侍剑,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剑被她这么没头没脑一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拿眼睛直瞅阿旺,却见阿旺也是一脸惘然。他只得问道:“不知县君问的是何事?”
“你还不知道么?”金兰立时也愣住了。
“什么?!”石越几乎是颤着声问道:“你可打听仔细了?果真是苏子容被拘押了?”
“小的打听得清楚,除了苏大尹以外,祥符县知县蒋安也已下御史台。听说这桩案子牵涉到数十位公卿大臣,司马相公的衙内也被御史台抓了。中使与御史已经去了大名府……”
“这关康郎何事?”金兰已是坐不住了。她再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么一桩大案!石越听到她带来的消息后,立即送走王厚等人,派人出去打听,结果打听回来的消息,却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权知开封府苏颂与司马康竟都已经下御史台狱!
“县君放心,这事不关二公子的事。”
“不关康郎的事?”金兰心中悬了半天的大石头,顿时放了下来,便听那家人又禀道:“小的打听清楚,中使去大名府,是缉拿吕公著的……”
“啊?!”石越吃惊得叫了出来。他转过头去,却见潘照临眼中竟也露出震惊之色。
的确是出大事了!
“吕惠卿反击了。”半晌,石越口中,轻轻地吐出了六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