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宋Ⅲ·燕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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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5)

蔡喜这时已经越发确定蔡京与曹家的关系匪浅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么事。身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当了太府寺丞之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做什么。太府寺下属的交钞局,掌管着交钞的监制、发行、兑换、回收、销毁等事务,是诸部寺监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热的衙门。而这个交钞局的令、丞,乃至录事,无不是当今宰相吕惠卿的亲信。第一任交钞局知事,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现任知事则是吕惠卿的妻弟方泽,交钞局丞郑元道,也是吕惠卿的门生。吕惠卿自从拜相后,他的弟弟、妻弟还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为巨商大贾;或者夤缘得官,越格升进,个个都是既富且贵。若说吕和卿、方泽、郑元道这些人,守着交钞局这么一棵摇钱树,居然不偷腥,那是没人会相信。但连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实在太难了。过去旧党也不是没有想过可以从吕惠卿的弟弟、妻弟们下手,但却从未抓到过什么真凭实据,偶有弹劾,最后却都是查无实证,反而弄得皇帝都烦了。后来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训,想从一个录事手中找到证据,不料事机不密,不仅将那个录事给连累了,而且还打草惊蛇,令得方泽与郑元道更加谨慎起来。几乎连累得蔡京也无处下手。

为了找到证据,蔡京煞费苦心。蔡京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也非常好色,对于汴京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菜,哪家勾栏有才艺双绝的佳人,都是了然于胸。而方泽与郑元道,一个好吃,一个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费苦心与他们在酒楼、勾栏“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后让蔡喜收买歌妓、乃至酒楼的博士,探听他们底细。甚至连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将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宠的仆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辗转刺探。

如此费尽千辛万苦,开始得到的消息也几乎毫无用处,比如方泽与郑元道都曾收过钱庄的贿赂……但这样的“罪名”几乎毫无用处,要知道哪怕是交钞局一个小吏,也免不了会收点贿赂。但终于有一天,一个被收买的歌妓提供的线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当时正是朝局动荡之时,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鸿胪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这个时候,太府寺少卿的父亲死了,丁忧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暂代其职。便在那时,那个歌妓说有一家永顺钱庄的掌柜,三天之内见了方泽三次。而蔡京那些天接触到大量的帐目公文——那实际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机会,其后薛向与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接触交钞局的事情,但就是这一次,蔡京发现永顺钱庄有大量的用交钞兑换铜钱的记录。蔡京便叫蔡喜去调查永顺钱庄,发现这家永顺钱庄在汴京默默无名——汴京一家默默无名的钱庄,一个月内兑换交钞的数目达到数百万贯,他的掌柜与方泽关系如此密切,不能不启人疑窦。

因此蔡京便怀疑方泽和这家钱庄勾结,利用各地交钞比混乱的局面,赚取暴利。他们用交钞从交钞局兑换到铜钱,然后用铜钱购买到更多的交钞,再用交钞到交钞局兑成铜钱……如此一来二去,便可以赚取大量的差价。

但这样的勾当却是极难抓到证据的。虽然交钞局规定了每个钱庄每个月最高兑换限额,超过限额需要审批。但审批只需要交钞局知事与太府寺卿同意便可。李陶也好,薛向也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问可知的。他们很容易找到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即便蔡京能查到永顺钱庄的确炒卖交钞,他们也可以将罪名推到永顺钱庄的头上。

所以,在当时,蔡京便没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现在看来,蔡京并没有放弃这条线索。他显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着这件事,便听到厅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方转过头去,却是曹五郎又回来了,他笑着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让大人久候了。”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蔡京,笑道:“大人请看,这五十余家商行的借款——虽然打听到的只是个虚数,但大体相差无几——少则数千贯,多则数十万贯。总额将近千万贯!尽管这是七八年间的事情,可这还只是在下能打听到的。整个大宋,除了唐家的钱庄,只怕没有哪个钱庄,能有这样的财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号联合,才能有这样的财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声,一面看着那张单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万贯,便是三五百万贯的进账!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海商风险极高,利润也极大。三分五分利也寻常,寻常的钱庄,没有二三分利,也不会轻易借钱给海商的。他们敢借这么大笔的钱,自然要利息高一点。毕竟有许多账,可能是收不回来的……”

蔡京知道他说的确是实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润极高,但若遇到风浪,别说血本无归,连命都没了。所以钱庄但凡借钱给海商,要么是因海商家大业大,极有财力,放心得过,要么便是纯粹的赌博。所以正规钱庄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贷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蔡京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廉的官员,他看到这张单子的一瞬间,立时便想到吕家是在做什么——挪用交钞放高利货!

交钞局的交钞并非一次性发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发行的,因此交钞局随时有大量的交钞存在右藏库局备用,以吕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几百万贯轻而易举。他们将这些交钞通过永顺钱庄,借给东南沿海的海商,赚取巨额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账查库时,再收回来补全。只要贷款时足够谨慎,运气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而且他们不在汴京放贷,广州等地天高皇帝远,旧党与海商也向来不怎么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万一引起怀疑,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证据,补平亏空。即使偶尔有几笔账暂时收不回来,以吕家现在的财力也完全可以先补上这笔账!

想到这里,蔡京仿佛掉进了冰窖中。石越逼着他尽快下手,但是方泽们做事,却是如此谨慎。蔡京这边一弹劾,凭着吕惠卿的势力,一个月内能让御史台进入太府寺封账封库,已经是一大胜利了。但有这一个月的时间,多大的窟窿吕惠卿也补上了。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污告宰相,岂会有好结果?

除非立即封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库局和交钞局的账目和库房——但这里不是杭州市舶务,这里是汴京太府寺!他区区一个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账?只怕他账没有封成,谋反的罪名倒先将他族诛了。

但他一样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会听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结果。

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乌云,只觉得那云黑压压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同一天,后苑。

“范尧夫……哎!”高太后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衍微微弯着腰,假装没有听见高太后的叹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韩忠彦。不是既亲且贵,高太后轻易是不会在后苑接见一个男子的。赵姓宗室以外,世间有这样待遇的人,也许就只有这个长得高高大大,性格却有几分懦弱的男子了。韩忠彦也是当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子。不过,这也是因为托了他父亲韩琦的福。听说皇帝还有意将淑寿公主许配给韩忠彦的弟弟。

但韩忠彦却并没有因为自己得到这些特别的待遇而变得更象他父亲,他沉默少言,没什么主见,甚至于有点唯唯喏喏。见惯了敢在皇帝面前高声争辩,甚至将唾沫星溅到皇帝脸上的大臣的陈衍,对于韩忠彦的确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内侍,也有许多人比他更有坚持吧?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唯唯诺诺,但这个韩忠彦,与那个“至宝丹”、“三旨相公”王参政,却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听到太后的叹气,韩忠彦只是欠了欠身,把头低下,却没有吭声。

“范尧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声说道。

这次韩忠彦说话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转过头,望着韩忠彦,问道:“你觉得范尧夫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视着韩忠彦,但韩忠彦却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仿佛突然被他这个举动逗乐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吕公著的事,你也办妥了?”

陈衍的耳朵不觉竖了起来,他有点吃惊地望着韩忠彦。

“臣已经将吕公著与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陈桥镇。”

“陈桥镇?”

“驻扎在陈桥镇禁军指挥使,是先父的旧部,为人极是信得过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断不至于有什么差错。陈桥镇虽然人来人往,但他在乡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发觉的。到时候若要召他们进京,也极近便。”

“嗯。”高太后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扣下吕公著么?”

韩忠彦依然低着头,“臣愚钝。”

高太后转过头去,把目光转向后苑那一望无际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顿了下,知道韩忠彦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说道:“我虽在九重之内,也知道御史台不是什么好所在。这番非比寻常……吕公著一把年纪,进去后,就算出来了,只怕也活不过几天。”

连陈衍都听出来了,高太后的话里有太多的未尽之意。什么叫“非比寻常”?这话就耐人寻味。高太后显然是有了皇帝会驾崩的心理准备了……到时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吕惠卿,并不容易。留着吕公著在手上,她就可以随时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翻案……高太后是要给这案子,留下一条尾巴。当然,的确也顺便保住了吕公著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许除了韩忠彦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听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过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马光……”

韩忠彦不由抬起了头,望着高太后。

“闭门谢客……”高太后摇了摇头,道:“他儿子牵涉案中,被御史弹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茧自缚……”但纵使高太后再如何感叹,也不好指摘什么。司马光的做法的确看起来很迂腐,却是宋朝百年来的惯例。而且,这是个好习惯。儿子涉嫌犯法,老子却还在做宰相,还到处会客,审理出来的结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说不清楚。许是觉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才又说道:“明天你和陈衍一起去。”

“是。”陈衍连忙和韩忠彦一道答应了。

他们都没有问高太后想要他们和司马光说什么。

只要他们两个奉太后旨意出现在司马光府,就已经是一个信号。

4.

离开犀光斋后,蔡京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状,皇帝也未必就会轻信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账封库……而他原来指望的司马光,却在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惠民河边上,不知从哪家传来歌女醉人的歌声,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语言交谈着,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务,也略懂一些简单的夷语,但这里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操的是哪族的语言。

身处这充满“铜臭味”的熙宁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觉少了许多与士大夫们在一起的束缚,一直紧张压迫着的情绪,竟也奇怪的慢慢放松下来。

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蔡京产生亲切感的所在。

路过惠河民边一座桥时,蔡京奇怪地发现许多乞丐在桥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番人在那里分发着炊饼。

“那些番人在做什么?”

蔡喜见蔡京询问,连忙笑着答道:“那是十字僧。大人看那边,那些都是十字寺。”

“十字僧?”蔡京不觉摇了摇头。除了道教外,无论是中国和尚,还是番人和尚,他都没甚兴趣。正准备移步离开,却听蔡喜又低声说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讲么?”

蔡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桑直讲”是何许人,下意识地徇声望去,却见桑充国便正站在十字寺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国怎么会到十字寺来,移目去看他身边——蔡京立时便被惊呆了!

在桑充国的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和三个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认得那两个小孩,却认识其中一个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御龙直指挥使杨士芳!蔡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机遇?!千载难逢的机遇!

资善堂直讲与御龙直指挥使、带御器械侍卫身边的两个小孩,还能有可能是谁?!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国走去。

“这里便是番人的寺庙……”桑充国并没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面前的两个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国一样,也有和尚么?”赵佣好奇地问道。

赵俟也睁大眼睛问道:“桑先生,他们也有道士么?”

桑充国笑着望着两个孩子,“汴京的百姓,管这叫十字寺,管庙里的番人叫十字僧。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和尚。”

“为什么?”

桑充国望着赵佣,笑着问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么菩萨么?”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国的老君,可见中国和西天的菩萨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国,有成百上千,各国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个骑白马的男子,地祗是个驾青牛小车的妇人。海外的番人,象这个庙,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从大秦传入中国了,拜的菩萨叫上帝。不过,最近西湖学院有文章说,这个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势,如禅宗一样,只是他们教派里的一个分支,因为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来中国。这也是番人天性残忍好斗,和我中华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国虽然耐心,说得也很浅显,但赵佣与赵俟到底只是两个小孩,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烦,东望望西看看,只想进“庙”里头看看,但桑充国胆子再大,却也不敢让他们进十字寺。正想哄着二人离开,便见杨士芳与一个侍卫忽然闪到身前,挡在他与赵佣、赵俟前面。桑充国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杨兄,长卿……”他转过头去,顿时也怔住了:“元长……”

蔡京虽认识杨士芳,但杨士芳却并不认得蔡京这小小的太府寺丞,见桑充国叫出名字,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询问桑充国。桑充国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长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过那个太府寺么?”赵佣早在后面高声问起。

桑充国一脸尴尬,回道:“正是。六哥好聪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

桑充国自从担任资善堂直讲之后,与程颐的教育风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冲突。程颐踏踏实实从启蒙教起,每日除了教二人识字、背诵、书法外,便是和他们讲一些道学家的处世伦理。赵佣、赵俟举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礼,否则便难免要挨一顿说教。程颐以布衣为未来的天子之师,虽然表面上淡然,却越发地对自己要求严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来,因此同样也恨不得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赵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为严格,赵佣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否则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赵佣、赵俟对程颐非常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