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急什么?!”吕惠卿喝住急得团团转的吕升卿,“永顺钱庄,咬死一个宗旨,最多只承认方泽收了永顺钱庄的贿赂,挪用库藏交钞放贷。熙宁十六年以前的账本早就烧了,账目也抹得干净,你不认账,他们能有什么证据?十六年以后的事,能拖则拖,能赖则赖,实在拖不下去了,抵赖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泽与沈七全部揽下,熬得过一年半载,只要我还在相位上,顶多就是充军流放的罪。我保他们过两年就回来了。”
吕升卿原本觉得永顺钱庄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只怕吕家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千万贯家产,也会被罚没一空。这时心神大定,高兴道:“只要和卿没事便好。”
吕惠卿却摇了摇头,道:“李陶也罢,和卿也罢,进了御史台,便不会毫发无损的出来。但只要不落上这大罪名,加点小罪过也无关紧要,最多便是贬官。”
“那也不打紧了。”吕升卿笑道。
吕惠卿却是笑不出来。时间!时间现在比什么都重要!但他不能让吕升卿也乱了阵脚,只能强作镇定,吩咐道:“你要亲自去见一次舒亶……”
十月八日,御史台。
御史台一如既往,只是由几个阍吏把守着那两扇阴森森的,令官员们闻名丧胆的大门,但是它的门口,却是异常的冷清。几乎汴京所有的官员,宁可绕行,也不愿意经过御史台的门口。汴京市民仿佛也感受到气氛的诡异,不约而同地对御史台敬而远之。
舒亶在空空荡荡的御史台前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御史台的上空,暗红暗红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拢了拢披风,向着御史台走去。
走到门口,舒亶只觉右眼皮忽然一阵急剧的跳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忽然又想起吕惠卿让吕升卿带给自己的话。舒亶再次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
整个汴京,人人都知道吕惠卿已经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顺钱庄案,陈元凤上书,一件事已经致命,更何况两件事情接踵而来。休说圣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只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连新党也纷纷转向,那些平素天天拍吕惠卿马屁的人,这时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甚至比旧党更厉声地弹劾吕惠卿欺君误国,纵容亲属,中饱私囊,损国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么样也想不明白——吕惠卿为什么还不请辞?
这个时候了,还不请辞相位,难道非要等着被人赶下台么?
皇帝将陈元凤的札子公开发出来,意思就是要吕惠卿自己辞相,存个体面。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但吕惠卿虽然告病待罪在家,却就是不肯辞相。不仅如此,数日之内,他还连上三封札子自辩。为熙宁归化辩护,不相信吕和卿涉案,指责益州官员报喜不报忧,只肯为自己偏听误信而谢罪……
这更激起了台谏、侍从官员们的怒气。斥责吕惠卿在告病待罪时,不当为自己辩护;批评他贪恋权位,不肯辞相……台谏已然将弹劾吕惠卿与益州官员当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他们的打击面也断然不会只局限于吕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敌,凡是不肯附风弹劾吕惠卿的,都成为一桩罪过,立即会被冠上“党附吕惠卿”的罪名弹劾。不少旧党官员似乎认为胜券在握,无数的新党官员被指为吕惠卿“亲党”,被翻出陈年往事,受到弹劾。
而舒亶更加是旧党的眼中钉、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者。没有了吕惠卿这个挡箭牌,几天之内,几乎所有的新党官员,都同时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舒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吕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弹劾他的奏章,仅次于吕惠卿。吕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踪,怎么也查不到去向,这已经成为一个话柄;但最麻烦的却是司马康,舒亶用尽了浑身解数,却从他嘴里问不出一句话来。要求释放司马康的呼声越来越高,迟早会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点罪名便这么释放,他舒亶就算完了。到时候,司马光回到政事堂,后果将不堪设想。
舒亶已经连五个晚上不能入睡了。帮吕惠卿就是帮自己。哪怕是为了自保,他也要撬开司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马十二,他睡不安寝。三天前,舒亶便设法支开石得一,打算锻炼成狱。但不曾想,司马康看似一个公子哥儿,在狱中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却是个硬骨头,无论舒亶怎么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马牛!老的是司马牛,小的也是司马牛!舒亶在心里愤愤的咒骂着。今天定要叫他开口。舒亶几乎是咬着牙,走进御史台。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刚刚踏进院中,便见一个台吏脸色惨白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禀道。
“什么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来。
“司、司马康要、要不行了……”
“什么?!”一时间,舒亶只觉得天空整个地塌了下来。
舒亶在台吏的带领下,高一脚低一脚的急急忙忙赶到了司马康的牢房。因为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间牢房显得十分的阴冷乌黑。舒亶弯着腰进到牢房中,直起身来,几乎便感觉头要碰上房顶了,房中弥漫着污秽的臭味,令舒亶厌恶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会的神,才发现司马康裹着一床单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团,缩在阴黑阴黑的床上,身子不时抽搐着,口中喃喃地说着胡话。舒亶躬着身子,走到司马康旁边,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却是滚烫如火。
舒亶紧锁着眉头,呆呆地,半晌没有说话。
“舒大人,这样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着。
舒亶唔了一声,又呆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吩咐道:“先去抬盆火进来,烧旺一点。”那承差吏连忙答应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远,便已焦急地搓着双手,在窄小的牢房中,打起转来。这可不是玩的。果真没有半句口供的司马康有个三长两短,舒亶断然是无法交差的。可眼见着司马康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若继续关押着,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这么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样不多了。
“真真是祸不单行……”舒亶还在心里怨天尤人,便听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弯着身子钻了进来,快步走到司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立时便象被烫着一般,闪到一旁。舒亶到这时才看清来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台吏也报告给石得一了,忙道:“押班如何也来了?”
石得一转过身来,望着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这话……”
“罢!罢!”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说,连连摆手,道:“别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说说这要如何善后罢!”
舒亶已听出石得一言语之中,早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全是一副他为自己所误的嘴脸。他心中恼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浅见,还是速速结案罢。”石得一恍若全没听到舒亶话中的讥讽,又瞥了一眼司马康,道:“司马衙内这样子,只怕竟是没有涉案的。说不得,舒大人要担当点,先让他回府去治病要紧。倘若在台里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担当不起的……”他的态度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奄竖!”舒亶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声。但如今风向大变,皇帝身体又出现好转的迹象,石得一自保不暇,这个时候又岂会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绑到吕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赵颢,也不能叫他白白将自己给葬送了。只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却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马康的口供至关紧要,岂能便此草草结案?这桩案子,是由苏颂枉法引致,难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这等辜负圣恩的事,舒某却是死也不做的。”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将司马光赶下台,舒亶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难道他现在放了司马康,司马十二便会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烧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没那么容易。
石得一的脸色也难看了。“口供再紧要,也无锻炼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见?”
这话却是将舒亶彻底问住了。他凭什么去扳倒司马光?凭这阴暗的牢房中,那个高热昏迷的司马康?这个司马康,不是葬送司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舒亶完全能想象得到这个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身上还有伤痕的司马康出狱之后,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倘若他能拿到司马康的口供,那还有说辞;如今却是没有半句口供。他只能接受铺天盖地责难、弹劾、愤怒,还有皇帝的怒气。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发配到一个偏远的州县,贫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仅仅失去人身自由,还会受到种种刁难、嘲笑、戏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盗贼与各种疾病随时可能夺去性命;侥幸到了目的地,瘴气、瘟疫,甚至是最常见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边远的地方,缺医少药,那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因为贬官而病死在异乡,侥幸回来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有勇气坦然面对贬流到偏远州县的官员,始终都只是极少数。自大宋建国开始,一百多年来,考上进士后因为被派往南方的边远州县当官而拒绝上任,甚至弃官归乡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发配到边远州县安置,在外人看来,那可能是一种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临到自己身上,那种感觉,其实与死也相差不远。
舒亶绝不甘心去面对这样的命运。但这种悲惨的命运,却离他几乎已只有咫尺之遥。而且,很可能就此永无翻身之日。
这一切,都是这个司马康带给他的。
“舒大人,火来了!”承差吏端着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走进牢房中,抬眼却见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将火放下行礼。
“罢了。”石得一尖着嗓子应了一声,看都没看承差吏,只望着舒亶,干笑道:“还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辞了。”说着,拂袖离开牢房。
“去悄悄给他请个郎中来,好好照看着。”舒亶心烦意乱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着钻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台也呆不安稳,找了个借口便溜了出去。马车出了内城西南的崇明门,在崇明门外惠民河边上的一家酒楼外停了。舒亶下了马车,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柜老远见着舒亶,早就笑容满面的跑了出来,将他迎进店中,一面低声笑道:“秘丞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会来……”
3.
汴京内城东南,保康门外,惠民河边的一座宅子里。
“舒亶去见了吕升卿?宰相结交台谏,嘿嘿……”石得一斜靠在椅子上,屋中侍女环侍,身前跪着两个婢女,一个给他洗着脚,一个不断的试着水温,往盆里加热水。他的下首,他最信任的亲从吏第二指挥指挥使许继玮与他的养子石从荣叉手侍立着。石得一眯着眼睛,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过了好一会,方把目光投向石从荣,尖声问道:“从荣,你怎么看?”
“儿子以为,舒亶再怎么折腾,也已于事无补。”石从荣欠着身子笑道,“吕吉甫一世聪明,这时候却赖着不肯辞相,那是自己不要体面,也不知是犯的什么糊涂。”
“吕吉甫可不曾犯糊涂,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石得一叹息了一声,道:“他死撑着不下台,还不断为自己辩解,是故意激起旧党的怒气。那些君子们越是怒不可遏,弹劾攻击时就越是不顾一切,旧仇新怨,全总在这一块了,不仅将所有的新党全当成了敌人,连带着也免不了要攻击熙宁归化与交钞法。吕吉甫这是乱中取利,他现在倒成了替新党受过一般,被波及的新党兔死狐悲,便是明明看吕吉甫不顺眼,这时候也不能不站在他这边。连官家也不免投鼠忌器……”
“这个儿子却不明白了,如今全是石法、司马法,哪还有什么新法?官家又怎会投鼠忌器?”
“你知道什么?”石得一哼了一声,道:“这十年来,王安石当初的新法的确是罢的罢,改的改,新党也几乎没单独提出过什么大的变法政策,可变法却没停过。免役法‘暂罢’了几年,可是吕吉甫终于找着借口,让它又在东南诸路复行了,若他不倒台,未必不能再次推行全国;便是改良的青苗法、新官制、驿法、交钞这些变法,新党也有执行之功。新党在朝野鼓吹要变法,非变法不足以图强,为官家的变法叫好——旧党中不止只有司马光这样肯合作的人,也还有死不合作的顽固之徒,没有新党制衡着,司马光未必这么容易压得住他们。单单是这点,官家便还用得着新党。官家要借着新党定下一个调子,朝廷的国策,是变法图强。”说到这里,石得一又摇了摇头,笑道:“吕吉甫便是看准了这一点。这个时候,新党与旧党若是妥协,他哪里还有半点生路?双方闹得越僵,越是势不两立,他便越安全。就算是被迫辞相,他还是新党的第二号人物。你想想,等王安石一死,以新党今日的情形,他们还能拥护谁?尤其是那些与旧党结下重怨的人,到时候在这些人心中,便只有吕惠卿……”
“还是爹爹看得明白。”石从荣拍着马屁,一面又疑惑地问道:“那为何爹爹反说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石得一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他当然不能随便回答这个问题。在石得一看来,吕惠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自己还有筹码,因此始终不肯投效雍王。吕惠卿虽然自认为还可以一战,但在石得一看来,吕惠卿算计太多,只会让自己下台下得更加狼狈难看。雍王一旦登上帝位,吕惠卿屡次拒绝的罪过,一定会被清算,哪里还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就算雍王失败,高太后垂帘,吕惠卿更加不可能有机会。这些绞尽脑汁的算计,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当今大宋第一要务,是皇位的继承。吕惠卿惟有在这件事情上下注,才能有真正的胜机。
不过,话虽如此,石得一虽然认为雍王更有机会继承大统,但眼下的近忧,他却必须首先解除掉才行。他必须立即从陈世儒案中抽身,并且,还要尽可能缓和与旧党的关系。
皇帝这些日子,身体竟奇迹般地出现好转的迹象。而司马康如今已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震天雷。倘若司马康竟这样死掉,而且这件事还与他石得一有关……石得一完全算不准皇帝会有什么样反应。皇城司已经得罪了很多人,石得一不能将这么大一个把柄,拱手奉上。皇帝虽然病了,却随时可以捏死自己,不会比踩死一只蚂蚁更加费力。
想到这里,石得一脸上的肥肉不由得恐惧地抽搐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望着许继玮,吩咐道:“这些天,你们要收敛一点。案子别积得太多,就当给官家祈福,不要紧的,全放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若有人冻死在牢里,可不是小事……”
“下官理会得。”许继玮低头答应着。
“李舜举回来了。这厮不象李宪,也不象个宦官,倒和旧党那些‘君子’们一个脾性,偏爱多管闲事。宫中多少老人,和他家都是世交,在太后、官家面前,他也能说得上话。这多事之时,休要去招惹他。”石得一对李舜举显得颇为忌惮。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干脆暂时把盯司马光、范纯仁们的察子,全部撤了……”
“这……”许继玮与石从荣不由对望了一眼,二人都觉得石得一太过谨慎了。
石得一瞥了他们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私自监视大臣,这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之前旧党气焰受挫,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这时候他们气势正盛,又被吕惠卿一再挑衅,若有人按捺不住,将怒气发到咱们皇城司身上,抓了咱们的人往开封府一送,这事要怎么撕掳得清?现今风向不对,小心点好,小不忍则乱大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