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二十四日。汴京城西,万胜门外一里许,灌口二郎神庙。
“这灌口二郎真君庙,原就是汴京一个极繁华的所在……”金兰此时俨然已是一个汴京通,熟门熟路地向她的姐姐、高丽国王妃介绍着汴京的风土人情。在熙宁十六年的时候,高丽国先王王徽病逝,王太子王勋继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丽国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节、军队的拥护下,国原公王运继承王位,并且顺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册封与辽国的承认。王运继位一年后,便遣王妃金芷、太子王尧前来大宋,恭贺高太后的生辰。此时离七月十六日高太后的生日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与成安县君金兰陪高丽国王妃观赏汴京景致。
“二郎真君极是灵验,不仅祈水疗病有求必应,仁宗时西夏入寇,还大显神威,用一场大雪逼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朝廷因此封他做昭惠灵显王,‘二郎神’其实只是民间的俗称。今天相传便是二郎真君的生辰,汴京各行各业、店铺酒肆、王公贵族、官府衙门,都要来献祭,市井百姓,就更加不用说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个热闹节日……”
那金芷一面听金兰介绍着,一面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面窥望。她从开京到了杭州,已觉杭州之繁华几似人间天堂,到了汴京后,才发现杭州其实不过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时她遍眼所见,到处都是人群熙熙攘攘,便是整个开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还不及这里庙前热闹。若非有仪仗开道,她真是无法想象要怎么样才能挤进庙中。
“开封府从昨日起,便已开始准备祭祀了。相传只要能烧到五更的头柱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晓得有多少人便住在这庙里,专等五更时分一到,便要争抢烧那头柱香——去年头柱香,听说是太府寺抢到……”
“官府也要来争么?”金芷奇怪地望着金兰。金兰笑道:“不争怎的?亲王、宰相,连各国的使馆,都会派人来争烧这头香,各凭本事。前年还是一个什么行会争到了哩。不过普通百姓再怎么样,也是争不着的,只好从破晓开始再来献祭。娘娘,你看那里——”金兰用手指着窗外,引着金芷的目光,“娘娘看那露台,那堆成小山似的东西,便是各种各样的献祭了……”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金兰在车里面不断地向金芷介绍着所见的种种事物。哪里有人在跳索,哪里有人在玩相扑,哪里又是演杂剧的,叫果子的,学像生的,棹刀装鬼的,说诨话的……只见这庙前百戏纷呈,倒似汴京城的艺人都到齐了一般,看得金芷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这二郎神除了祈水疗病,护国护民外,还是戏神,所以……”金兰正说着,忽听到金芷压着嗓子惊叫一声:“那……那是什么?”金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神庙正殿前有两根高达数十丈的幡竿,在那细细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根横木,几个装扮成神鬼的艺人,正在那横木上手舞足蹈,口吐烟火,引得下面的人们惊叫连连。因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为了看这个,巴巴地特意赶来。”
金兰姐妹相隔多年重逢,便是隔着清河不能说体已话,也是有说不完的话儿。但清河却是显得百无聊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一两句。汉话原本便是高丽贵族的时尚与必要修养,金芷的官话虽带着点杭州口音,但清河还是听得懂的。只是对于二郎神庙,她却实在缺少兴趣。这二郎神本是蜀地神祗,原是后蜀国护国之神,与蜀后主孟昶有着牵扯不清的联系;王小波、李顺叛乱,亦曾以二郎神为号召,宋朝开国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经严厉禁止过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统治稳定后,才渐渐放松,直到宋仁宗朝以后,二郎神才慢慢流传至全国,并附会了各个神祗的故事聚于一身,连二郎神的名字,都几经改变,最终有了此时的“昭惠灵显王”赵昱。虽然这些流变,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说不清楚了,金兰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却曾经听石夫人桑梓儿说过——神仙们的来历一旦被追根溯源,神秘感就荡然无存了,那种敬畏之情,也会自然而然冲淡了许多。不过,让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日在宫中无意间听到的流言——太子殿下又染上风寒了。
自从狄咏战死后,清河几乎将全部的寄托都放到了她的儿子狄环身上。为了儿子,清河煞费苦心,原本刻意远离宫廷争斗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仅要讨得高太后、向皇后的喜爱,还要结好朱妃,制造更多的机会,让狄环能够从小亲近六哥赵佣——虽然孩子自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但这种关系,将是狄环一生的保障。但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体,却实在让人担心,一个月内,竟能病上三四场,远远不如他的其他弟弟们身体壮实。而她的皇帝哥哥,身体又是同样的多灾多难……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郎神?”金兰谦恭地声音打断了清河的思绪,她一愣神,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到了庙前,她透过车帘向外瞥了一眼,见庙里的道士都在牌坊处迎接,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清河浅浅一笑,柔声道:“这外面的百姓,都是来看高丽国的王妃的呢。我身体有点不适,便不下车了。劳烦妹妹替我陪陪王妃。”
金芷连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们便打道回府罢。反正今儿也尽兴了。”虽然看出来清河的态度不过是应酬而已,但她却不敢介意。毕竟她对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早已听说,这位大宋宗室中的第一美女,虽然只是个郡主,却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于长公主的郡主。大宋内廷中的寻常妃子,都要敬这位极会做人的静渊庄女主人三分。
“岂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扫了大家的兴。”清河笑道,“失礼之处,还望王妃莫要怪罪。”她含笑目送着金氏姐妹下了马车,又被一群人拥簇着进入庙中,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这个金兰,只怕还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陕西惹出了滔天大祸吧?
次日。大内,保慈宫。
很快就到五十二岁寿辰的高太后斜靠在暖阁的榻上闭目养神,清河站在旁边手执团扇,轻轻地替她扇着风,一面低声向高太后讲着前一日的经过。“去了二郎庙后,又去了金明池,云萝听高丽王妃话中之意,似是颇想去动物园,因金明池出来后,天色已晚,又非顺道,便不曾提起……”
“改日你便陪她去瞧瞧。她远道而来,尽尽地主之谊是应当的。”高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从凌牙门回京叙职,从注辇国买了四头白象回来,那高丽王妃想是没见过的……”
“是。”清河连忙应道,想起此事,又觉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确是稀罕物,他们为给太后贺寿,万里迢迢运回来进献——听说那注辇国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连挨了太后、皇上两顿责骂,各罚了一个月的俸,最后倒是替动物园忙了一场。”
高太后闻言,睁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个是朝廷的大臣,做过三司使的;一个是朝廷的大将军,统领着南海水师,算得上是一镇诸侯。朝廷要他们尽忠报国,不在这上面。这是内侍宫女们要做的事,不是大臣当为的。曾布应当学学韩琦、司马光;薛奕应当学你家狄郎……那四头白象,万里迢迢从注辇国运来,要花费多少缗钱?耗费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们这礼,日后地方官便要争相仿效,国家就该出奸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读书的,定读过‘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这句话,宫中好奢华游乐,往往便是亡国之始。”
“太后这些话,其实都应当写下来,便象《女则》那样,垂范后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叹了口气,“长孙皇后写了《女则》,墨迹未干,便有武周之祸。大道理,孔圣人早都讲尽了。《女诫》、《女则》虽不能说全然无用,但对付奸佞,毕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则》能让武氏改过归善么?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来,说陕西又闹兵变——你说朝廷没设三尺之法么?可最后平定那兵变的,还是要靠忠臣良将……”
高太后似不经意地说着,但她话题一带到渭南兵变时,清河心里却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虽然朝廷竭力封锁消息,汴京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陕西渭南发生的禁军叛乱,但想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先是章惇紧急奏报渭南兵变,然后枢密院便突然忙碌起来,自枢密使以下都夜宿禁中,皇帝那几日间的脸色极是难看,整个宫中都战战兢兢。没几日间,便见皇帝心情明显好转,脸色和霁了许多,然后清河便听说渭南兵变已经平定了——有传言说是唐康擅调禁军,而且还……不知为何,清河心里如乱麻一样的,虽然从表面来看什么事都没有,但她总觉得堵堵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皇太后最喜爱二哥赵颢,那是举世皆知的,在大哥赵顼即位后,就是熙宁初年,赵颢还一直住在宫中,甚至连四哥赵頵出居外宅以后,赵颢接连上表请求出外,但赵顼顾虑母后的感受,也一直没有准许。为了此事,从先帝时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议。如此拖了数年之后,因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宫附近给赵颢修了王府,不仅如此,赵颢还被特许每日一谒禁中,诸王之中,无人能比。直到熙宁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个由头,令赵颢由每日一谒禁中,改成三日一谒禁中。虽然如此,但皇帝还是顾及着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对这个弟弟亲宠有加,不仅屡次徒封,加封其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于骑射与书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赐给他去抄誊;有良弓、骏马进献,也是由他先挑,至于进贡的笔墨纸砚,更是远远优厚于诸亲王。而赵颢这数年来,也一直有着“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讲经的儒士,无不倍受礼遇;逢年过节,必周济孤寡。但却又绝不交结朝中的大臣,能进入王府中的,全是白衣;而且赵颢也不象熙宁初那几年,常常私下里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进谏,批评新法,竟是绝口不谈政事,只是恪尽孝道,承欢膝下。不管是宫中朝中还民间,提起雍王,无不交口称赞,以“贤王”相许。但为何这“贤王”,突然间又向皇太后说起渭南兵变的事情来?这只是无意提起,还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觉得这事纷无头绪可寻,她于渭南兵变的前因后果,所知不过是一鳞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态,听她的语气,又显然还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间,清河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脸上却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张大了小嘴,愕然道:“陕西兵变?”
“一万禁军,在陕西腹地兵变!”高太后摇着头,道:“所幸已经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仿佛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消息,低声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圣人自有天佑……”
“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为有忠臣良将,奋不顾身,才能及时平定那些无父无君的叛贼,消弥祸患……”清河认真聆听着高太后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话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说到此处,却似乎感觉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儿话说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与外臣们处分。”
清河听到这话中隐隐便有些告诫之意,连忙敛身道:“云萝理会得。”
“宗室这么多公主、郡主中,只有蜀国和你最晓事,可惜蜀国……”高太后说到此处,眼睛立时便红了,泪水忍不住地往外流。清河想起她与蜀国长公主平素姐妹感情甚好,可蜀国长公主却因爱子夭折,悲伤过度而病死——这么一个好人儿,因为遇人不淑,却一生命运悲惨,最后还不得善终,亦不禁悲从中来,竟低声抽泣起来。
2.
当天午后,原本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忽然间便转了性,浮云布满了汴京城的天空,渐渐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们抬头仰看,似乎能感觉到这云已经盖到了城墙上,正向着屋脊压下来,仿佛想把屋子也压垮一般。流连在街上的人们开始加快脚步,御街上的小摊小贩们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所有的人都忙着往家赶。此时,大相国寺旁一间酒楼的某个小院内,却有几个人围坐在院内的花园中,煮酒谈笑,竟似全然没把黑云压顶、暴雨将至放在心上。酒楼的小二几次想进去提醒,可每次连话都不曾说完,便被门口的几个随从给赶了出来。这店小二也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离去,他一直走开好远,还能听到院中传来的大笑声。“这些人莫不是疯了么?”店小二直是莫名其妙,正愣神间,忽咚地一声,撞上了一个进来的人,那小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连连作揖赔礼,“官人见谅,官人见谅……”他正担心着又要被人训斥一顿,却听对面那人温和地问道:“这里面可是姓蔡的官人订的么?”店小二未料到来人这般和气,不由怔了怔,抬头望去,却见是对面站着一个瘦长的书生,正微笑着望着他,他看了一眼那书生的白袍,不过是粗布缝制,心里方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个穷书生,语气便倨傲起来,“蔡大人……”才说了三个字,那店小二心里便格登了一下,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那书生腰间的佩剑,竟似看呆了一般。那书生看着他神色,笑道:“你识得这剑?”店小二啄米似地点着头,哈着腰谄笑道:“朝廷颁行勋刀、勋剑之制也没多久,小的福大,这是第二回见着。上回还是远远看见兵部郭大人佩着……”“原来如此。”那书生笑了笑,又问道:“里间是蔡大人订的么?”“是,是。小的给大人引路。”店小二忙不迭说道,一面侧过身子让到一边。“不必了。”那书生笑着摇摇头,径自向着里头走去。那店小二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半晌,才一面啧舌一面向外面走去,才到厅中,便见一同伴拉住他,低声道:“你知道你刚刚撞了谁么?”“你认识那官人?”店小二奇道。“那是秦少游啊!”“啊?”那店小二顿时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这汴京城中,谁不知道大宋驻高丽正使秦观秦少游?加集英殿修撰,御赐第五等勋剑,连他在高丽写的数十首词,如今都是汴京的歌女们最爱唱的……
“少游,来迟了,来迟了,要先罚三樽……”秦观方一走进院中,早已喝得半醉的蔡京便大声叫唤起来。秦观微微一笑,道:“是小弟的不是。”一面快走几步,向另外两位见礼:“曾公、薛侯,久违了。”
曾布与薛奕早已起身,连忙回了一礼。曾布瞥了一眼秦观腰间的勋剑,索然笑道:“少游,的确是久违了。”薛奕却笑道:“少游如今立功异域,已是天下闻名矣。我在南海,闻少游谈笑之间,便抵定高丽局势,令王运得顺利即位,亦为少游高兴。”秦观忙笑道:“朝廷经营已久,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不过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实不足挂齿。”众人一面说笑着,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观面前满上三杯,秦观也不推辞,一连干了三杯,指着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长不是甚善男信女。”
蔡京笑道:“秦少游又何曾吃斋念佛?我这酒里面没有鹤顶红,却奈何不了顺王殿下。”
“鹤顶红?”薛奕抬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观,他自是知道所谓的“顺王”便是王勋的谥号,但此时见二人皆怡然自得,好象他们说的事情,不过是一壶平常的高丽清酒那么简单,这才知道原来他在南海时听到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薛奕禁不住问道:“我在南海时,听人说起高丽继嗣,众口百般,莫辨其是。那王勋果真是被毒死的么?”
他这么一问,曾布也停了下来,专心看着蔡京与秦观。蔡京瞥了一眼秦观,笑道:“这事是少游主持的,还是少游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