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少人又吸了几口烟,说:“我从图书馆把他们说的那本书借来了,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画的确是周南送给爷爷过百日的。这就肯定了一个前提——画应该姓戴。问题是那里面最关键的话给撕掉了。我一查,这些年就没人看这本书,只有周伯均前两天借用过。所以,我怀疑是他撕下去的,我猜测,这幅画他不打算还给咱老戴家,否则他不会这么做。所以,你就抓住这幅画做文章,他要离婚,你就要画。他要真给画,可够你花几辈子的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戴玉珍说:“得了吧,那是一张假画。”
戴少人刚要出门,又回过身来:“假画?怎么知道是假画?”
戴玉珍说:“他们在一起研究,我偷听到的。”
戴少人不再发问,叼着烟在屋里一面转着,一面念叨:“假画、假画,从美国买回来一幅假画。那么真画在哪儿呢?”他突然停下来说:“姐,这幅画本来是给我们爸爸的,可是我们老戴家没有,他们却从美国买回来一幅假画。那么,这幅真画就有可能在我奶奶娘家那边,就是说可能在老毕家。”
“老毕家就剩毕叔达和毕沅了,能在他们俩手里?”
“按理说,要有,就应该在毕叔达手里。”
“就不兴在毕沅手里?我看毕沅这么多年不改嫁,天天守着那些古董,肯定有说道。”
“那你就多注意点,我走了。”
“你别走哇!我离婚的事怎么办哪?”
“姐,你还是按我说的办,他一提离婚,你就要这幅画。假的也要,他不会给你的,放心吧。我再和法院说说不许判离,他周伯均什么办法也没有。”
五
毕叔达坐在裱画店古香古色的茶几旁品茶,看上去他很安详,实际上他心绪相当烦闷。
自从那个荷兰人向他透露居美从美国带回一幅苦山大师的《雪血江山图》之后,他就常常夜不能眠,尤其是受了妹妹的冷落,更是窝火。他端着那个油亮的南泥茶壶,想要再斟杯茶,却又心不在焉地把壶停在半空,好一阵子之后,他终于还是放下茶壶,走进了内院。
裱画店临街的门脸并不算大,但是,里面是个相当大的四合院。院里的房屋已经古朽,屋瓦上也长满了青草,院内的槐树、柏树、丁香树、太湖石等等也都有了相当的资格。
这就是毕涂留下的画园。这里原来有个“画园”牌匾,也是苦山大师题写的。后来不知被谁给偷卖了。毕叔达就在这画园里出生,在这里度过童年、少年……直到现在。
在他的记忆中,这里永远垂挂着琳琅满目的画,空气里也永远充满糨糊的气味儿。生活在这里的毕氏家族,从他的高祖毕涂创业开始,历经一百五十多年,成为裱画世家。裱画业伴随着国画的产生而产生,也伴随着国画业的兴衰而兴衰。然而,毕涂家族的裱画业与绘画业相比倒没有那么多的起伏和波折。就是绝大多数画家都成了臭老九,都被批斗的年代,毕氏裱画家族也没受到任何冲击。相反,他们手里掌握很多攻击画家的炮弹,就看发不发炮。如果说国画业是棵大树,裱画业就是长在这棵大树上的冬青子(学名:胡寄生),大树在冬天落尽了叶子,变得光秃,而冬青子却汲取大树的营养,活得湛绿。高祖毕涂当年最辉煌的时候,曾经专门给清皇宫裱画。后来苦山大师名噪天下,又专门给苦山大师裱画。随着毕氏家族裱画业兴盛的同时,毕氏家族又成为伪画世家。从高祖毕涂开始,每一代都从小就培养一两个绘画功底深厚的人,专事仿造假画。从给宫廷裱画的后期起,凡是拿到毕家来装裱的名画,几乎都要或摹、或临、或仿一幅假的,再把真画裱了送回。周南成名之后,毕家又专门培养学周南风格的人,每给周南裱一幅画,则造一幅相同的假画。这样,苦山大师的每一幅真迹,几乎都伴有一幅赝品,就像人和他的影子。毕氏家族因此大发横财,迅速发达。
然而,这个行当也给毕涂本人带来杀身大祸。
在肃王焚画事件之后,发现周南已经被烧毁的画又一幅幅地出现了。待查证核实,发现假画均来自毕家,肃王激怒之下,竟不顾翁婿之情,将毕涂硬是抓去下了大牢,活活打死。
这段历史,与制造假画的辉煌一起,刻在毕涂家族裱画店的牌匾上。
为此,毕叔达从小就立下一辈子不干裱画这行的决心。虽然从他十岁起,父亲就用棍棒威逼着把裱画技术传授给了他。然而,他始终没有在这方面下过功夫。最后,因毕氏家族被肃王杀人的大刀削去了元气,一直人丁不旺。父亲毕成一生只单传他一个男孩,没有别人可以接父亲的班,他不得已才又接下这个祖传的老行当。
毕叔达清楚记得父亲临终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被一纸电报催回家里。门楼被大风踅起来的雪堵死了,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两扇门推开,院子里积着厚厚的雪。毕叔达直奔父亲的房间,他刚一推开门,母亲就惊叫一声:
“回来啦!回来啦!快呀!快呀!还赶趟!”
母亲泪水横流,一把拉住他拽到父亲床前:“快呀!快叫‘爹’!”
毕叔达望着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催促着:“快呀!快喊一声‘爹’!半个月没吃一粒饭,就剩这嗓子眼一口气呼嗒呼嗒地不咽,就等你哪!”
毕叔达终于喊出了一声“爹”,立刻,父亲的眼睛睁开了。他非常艰难地说出一个“跪”字,毕叔达就跪下了。然而,父亲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什么。母亲看了看,拿过一把裱画的刷子递给父亲。父亲又把刷子递到毕叔达面前。毕叔达满脸是泪却不肯接。母亲急了,喊:“儿呀!这是你爹最后求你的事呀,你不接他死不瞑目哇!还要妈替你爹给你跪下吗?”毕叔达呜咽着接过来。父亲又在褥子下摸出一卷轴画递到他面前,用手指着画想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憋了好一阵,毕叔达才听出父亲是说“这……画……不……”父亲就这么咽了气,把个疑问留给了他。
这个“不”字,毕叔达想到今天,也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他希望父亲是说这幅画不是赝品。两个家族现在虽然搞到连毕姓人都不准进周家门的地步,可两家曾一度是连理枝、并蒂莲的关系。毕叔达常常想:毕家也真应该有一件周南大师的真迹,所以父亲才这么器重这幅画,才把这幅画传给了他。
可是,现在又出现了一幅同样的画。
毕叔达站在院子里忧郁地望着一丛丁香花。花早已落了,结了许多籽儿。
毕叔达想,如果自己的这一幅画是赝品,他宁愿烧掉它。这些年来他所以没有把它拿出来,主要是他没有琢磨出这个“不”字的含义。当然,也没有遇到买主,更无法弄清它的价值。
现在他遇到了杰克·朗。
毕叔达摸不清这个人的底细。他想,如果周家三兄弟能够摈弃前嫌,彼此交流一下就好了。
他正这样想着,女儿毕秀从前屋走来,带了点神秘的语气说:
“周伯均来了,他要见你。”
毕叔达一愣:奇了!刚刚想到,怎么就来了呢?他便快步走到前店里来。
周伯均正背手欣赏墙上挂的一幅牡丹,听到脚步声便悠然回过身来。毕叔达忙伸出手说:“贵客、贵客!周院长大驾光临,使我这小店蓬荜生辉。”
周伯均一面和毕叔达握手,一面笑说:“客气了,早该来拜访,无奈乱事缠身……”
两人便坐了。毕秀又换了一套茶具,同时献上了烟。毕叔达对毕秀说:“秀,这就是你……”毕叔达突然说不下去了。要从毕沅那儿论,女儿就得管周伯均叫哥哥。那么自己就比周伯均长出一辈。如果把自己和周伯均放在平辈,那就是否定了妹妹是周伯均小妈的这层关系,不正视现实不妥。这种关系太令人尴尬。周伯均来时虽然也想到这一层,可觉得他和毕叔达两人都明白这种关系,一含糊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中间牵扯进个毕秀,这就让毕叔达有些为难。如果毕叔达不给介绍,是毕叔达失礼。如果介绍,他让毕秀管他叫什么呢?
周伯均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人就这么怔住了。
周伯均于尴尬之中看了看毕叔达的女儿毕秀。
毕秀长得美而文雅。她见两位老人陷入尴尬,便扑哧一笑说:“老爹呀!不用您给介绍了,我早就认识的。请喝茶吧,这是老爹私藏的一点好茶,叫我给拿来了。老爹,女儿没犯错误吧?”
毕叔达一看女儿给自己解了难题,赶忙说:“真是知父莫如女。那——就请喝茶吧。”
周伯均点点头,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心里却在欣赏毕秀。适才这尴尬场面被她这么一说,既解了两位老人的围,又把气氛搞得挺亲热。其实,她也并没有管周伯均叫啥。足见这孩子的灵气。这么一想,无意中也就多看了毕秀一眼。周伯均突然发现这姑娘长得极像她的姑姑毕沅。也就是说,毕沅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几乎就是她这个样子。于是,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喜爱之情。
毕叔达见周伯均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女儿,就说:“我这女儿如何?”
周伯均脱口而出说:“生女像姑,美而且秀。”
毕叔达哈哈大笑起来。
周伯均似觉失言,也笑了起来。
毕叔达于哈哈大笑之际,想起妹妹的命运,心里涌起一股辛酸,便收敛了笑容说:
“是呀,这丫头从骨子里就像她姑,但愿性格和命运都不要再像她了。”
周伯均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一沉。他听得出这句话里有很多潜台词,其中就有毕沅进了周家,就是进了牢笼、就是走进深渊的意思。同时,也就自然有责怨周家对不起毕沅的成分。
周伯均轻叹了一声说:“让秀多去看看她姑吧。”这句话一出口,周伯均才想起周家不许毕家人进墨园的禁约。
毕秀正背身面向店外,听了这话惊喜地说:“呀——真的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姑姑呐!”就这么叫着时,两颗明亮的泪珠已经拨开长长的睫毛滚了出来。
周伯均一惊,心中暗想:我们于有意无意之中,怎么制造了这么多悲剧?
少顷,毕秀说:“爸,我看就关门吧,今天不营业了。”
毕叔达明白女儿的意思,也说:“那就关吧。”
毕秀便去关了店门,然后走进了后屋。
这一关门,倒是恰巧把戴少人关到外面了。他离开墨园就来到毕家裱画店,可到店前一看,关门了。这使他很失望。
毕叔达和周伯均啜了几口茶,便开始聊天。毕叔达说:“前日我冒昧到墨园去看妹妹,不想,她冷若冰霜,回来后心里煞是凄凉。所以,今天院长光临寒舍,毕某亦惊亦喜。”
“毕经理去墨园不知有何事情?”
“听说居美从美国带回一幅苦山大师的《雪血江山图》,想见识见识。”
“不知毕经理从哪儿听说的?”
“一个叫杰克·朗的荷兰人,他和居美认识。他的祖先几代人都曾经在中国生活过,酷爱中国画和文物。”
“噢,是这样……”
“周院长,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不相瞒,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凡是我爷爷的画,就必定有一幅同样的赝品。我今天来也就是想探讨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不知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内容?周院长能详细说明吗?”
“此画是大写意山水,画法比较抽象……”
“嗯。画面似乎画的是横亘的群山,皑皑白雪,层层枫叶,题有‘为吾子百日而作’七个字?”
“不。”周伯均说,“不是‘为吾子百日而作’,而是‘为王子百日而作’。”然后又问:“难道毕经理已经看过这幅画了?”
“没有。”
“那么您怎么说得如此具体?”
“不瞒您说,我也有相同的一幅。”
周伯均大吃一惊:“是吗?!”
毕叔达坦然笑道:“要不是今天周院长这么坦荡,我毕某也是不肯说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下来——这正是他们都担心的,也是他们都怕发生的。
两人沉默了很久。
毕叔达长嘘一声,站起身说:“请周院长稍候,我去把那幅画取来。”
周伯均忙以手止之:“不必。就请毕经理哪日有时间拿着您的画儿到令妹那里把两幅画放在一起比较比较。有必要时再让我二叔鉴定一下,您看可好?”
“可以。”毕叔达爽快地说,“只是妹妹那边……”
周伯均站起身说:“我和她说说,告辞了。”
周伯均还要到法院去催问离婚的事,所以不能久留,正待转身要走,毕秀迎过来说:
“爹,我想就跟了去。”
毕秀说着并不看毕叔达,而是用毛茸茸的大眼睛瞄着周伯均。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更加秀气。
周伯均说:“既然看姑姑的心如此之切,那就跟我去吧。”
毕叔达说:“墨园里个个都是大艺术家,你个小孩子到那儿可要懂规矩。”
毕秀见老爹已经同意,立刻伸出两手搂住周伯均的胳臂,说:“爹呀,那我就走了!”
周伯均心中一动,暗道:这孩子和毕沅当初一样。
六
毕沅和居美正在看书。外面又传来戴玉珍的哭喊声。
居美放下书,扭头看着窗外说:“大嫂整天这么哭喊,怎么谁也不劝劝?”
毕沅眼睛没有离开书本:“她怎么了?”
居美回头望着毕沅,想到她每天都不出屋,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说:“是大哥要和她离婚,起诉到法院了。”
居美想看看毕沅对这话的反应,而毕沅只略显惊讶,便再也没说什么。两个人继续看书。
过了一会儿,周伯均便拉着毕秀走来。
居美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周伯均和毕秀,便问毕沅:“这是谁?”
毕沅往外看了一眼说:“不认识。”
居美去给周伯均开了门,周伯均说:“我给你们带来一个人。”说着已走到毕沅面前。毕秀用她毛嘟嘟的大眼睛注视着毕沅,眼睛立刻就湿润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姑”,泪水便扑簌簌地流下来。
在她叫“姑姑”之前,毕沅还看着她。待她叫过之后,毕沅便垂下眼睛,严厉地问:“谁让你来的?”
毕秀就用大眼睛看周伯均。
周伯均忙说:“是我让她来的。她想你,我希望她以后常来看你。”
居美拉过毕秀说:“你叫什么?”
“我叫毕秀。”她拭着泪回答说。
周伯均看着毕沅说:“我刚从毕家来。毕叔达也有一幅《雪血江山图》,我们约定把两幅画一起比较一下。”
居美和毕沅听了这话都十分惊诧。
七
姜可音到学校把儿子忙忙接回来,然后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她不回去了。回家的路上,她又顺便给三弟买了些药。回到墨园,周伯雨睡得正熟。
姜可音摸摸他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一些。
她带着忙忙回到自己房间。忙忙四下看了看说:“妈妈,爸爸呢?”
这一问,姜可音就后悔不该把他接回来。儿子必定要找爸爸,她该怎么应付呢?她总觉得对儿子撒谎是罪过。
忙忙见母亲不说话,便又问:“妈妈,爸爸呢?我有好多天没见着爸爸了。爸爸到哪儿去了?”
姜可音开始做饭。
忙忙就靠在门框上向大门外望着。
周萌和贝尔来了。
忙忙喊了声“小姑”,便跑过去抱住周萌说:“看见我爸爸没有?”
周萌把他抱起来说:“爸爸没在家吗?”
忙忙说:“没有呀?好多好多天没见到爸爸了,我好想好想的。小姑,你把爸爸找回来吧,求求你了。”
周萌看看贝尔说:“我觉得我是罪犯。你有这种感觉吗?”
贝尔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这院子里的树很茂密。”
这时,正在做饭的姜可音突然决定要到梨花峪去看看,看看丈夫是不是真的和贝丝在一起。
她不想让自己只处在猜测状态。这种状态令她无法承受,思绪总是处在无休无止的疑问之中,使她的精神无时无刻不被问号所折磨。
“萌萌,一会儿你替我照顾忙忙吃饭,然后替我把他送回姥姥家去。”姜可音边烧菜,边对周萌说,“我有事出去一下,可能会回来得很晚。”
“什么事儿非要晚上去办?”
“给一家宾馆画壁画,先讨论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