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妙斋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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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梁祝疑案

这是一封写给千余年后人的绝笔,透过文字,跨越时空,我想对你说些事。

梁山伯,祝英台,还有我,同窗共读万松书院,也是好兄弟。其实我一早便知晓她是女儿身。英台,对不起。

我出身乡绅士族,父亲乃杭州太守,自小锦衣玉,至于《曲礼》教训,只学而不从。

什么男女有别,什么叔嫂不通音讯,以及外来者不得进入门槛以内……并不作理会。

倘若揭穿了,直接娶过门,共处一室。

也许,你觉得很肤浅,不过天性使然罢了。

想起那日初次见面,如沐浴春风。柳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我便提议与他二人柳荫结拜。

寻常男子,跪就跪了,可她跪得异样,很娇,很柔,很抚媚。于此细微之处,令我起疑。

到了杭州万松书院院士先生所设惊馆,外面是白色粉墙,八字门开,紫竹掩映,决非普通村野私熟可比,看门的延了内进,见一堂屋,正中摆了一字长案,抄写册籍堆叠如丘,书架上都是大小卷轴。

先生头戴素色追巾,身穿蓝衫,细阅我三人窗稿后,欣喜点头,随手收入门下。

他道:“在这堂屋后便是讲堂,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其余日子,你们在书房里读书,遇有不懂,便来相问,我倒是知无不讲的。”

暮色四合,先生分他二人一室,我与另一名同宿。英台顿觉不便,碍于人前,隐忍不发,山伯生性节俭,便向她提出:“我们两一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书,共点一烛,好吗?”细察她的表情,无可奈何。我有些不悦。

夜不能寐,见他二人房内仍灯火通明,我决心侦知她的底细。

某日,她病了,恰巧山伯不在,我入得房内,一按她额角,非常烫人。我觑准时机,道:“夜色已深,看病恐来不及,我且守着你,待天一亮,便去请大夫来瞧瞧。”

她巴不得打发我,好让她休息,便道:“好,明天再说。文才兄,时辰不早,你先去睡吧。”

良机难觅!我怎肯就此罢手?一再坚持:“照顾贤弟属兄长分内之事,眼下你一身火烫,我怎能安心走了,我俩头脚相抵来睡好了。”

她听了这话,赫得心如擂鼓一般,本来已烧红的脸,阴晴不定。

正待想个理由:“文才兄,我自小不惯与人同……”

“求学在外,莫要再拘束,难道愚兄的一点心意你硬要无情拒绝吗?”

见我此心已定,她只好由我,忙瑟缩一旁。

我自知不是个君子,四野无人时,我偷偷掀被,飞快地瞥了一下,见她露了嫩肩,一双玉手,还有……

我怕自己眼拙,为了实事求是,便小心证实。终于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开启了,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女儿身。

耳垂穿洞,不是女子,莫不成了人妖。

再日,我便后悔了,学什么不好,偏要做那平日最不待见的君子,克己复礼,委屈自己。

但槌心都无用,只好再想办法来弥补损失,连女娲都设法补天呢。

后来山伯回家探母,某夜我心情甚好,便数了银钱,交给仆童打酒,又备齐满桌子菜,鸡,鸭,鱼,肉,雪菜豆腐,上汤时蔬。

她本是不愿与我同食的。

但美人再倔,尤其是读书的女子,又如何敌得过无赖。

我抱了一把壶,是扁瓜形的陶壶,装满了斤把酒,与英台共醉,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

孔子教我们:“唯酒无量不及乱”,但在这节骨眼,谁有工夫听他?我过去伸手扶着英台,一壁搀一壁走。步步如踩在云端。

一个踉跄,我俩都跌在地上。

——而我,就一醉倒地不起。

后脑勺还崩起了一个肿瘤,成为可耻的记认。

要命的是,英台不知是有意抑无心,不断向我亲近,好象在考验我的定力。

过了三五月,杭州渐入暑天。

山伯一群书友。喜欢沿经馆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们见热了,关德兴率先把外衣脱了。但英台和“书童”银心,仍努力打扇,不肯稍作暴露。

伊水抽生性粗鲁,莽撞道:“天晒得人快冒烟,还重衣叠穿?不怕汗臭啊?”

英台道:“小弟自幼体弱多病,一脱长衣,怕招风寒。”

旁边的林嘉升同样不脱,出头道:“脱与不脱,与你们有何相干?”

夏夜不洗难入寐。洗澡的辰光,英台必定排至最末,或置桶于房内盛水独浴。

我色心渐起!曾偷窥与她。无奈书院礼教森严,我只能偷看聊以遣怀,日子过得寂寞,我相信她也是。

再后来,我变本加厉,每逢山伯不在,便各种托词入屋与她同寝。两个人躺一张床上什么也不做,这种感觉并没有比一个人睡来得好些。尤其对方是个异性。

朝夕相处,同游共息,转眼三年即逝。

——我没敢拆穿,深怕这忐忑暧昧的好日子,被一语道破,面临结局。

但我也有私心,当得知她对山伯渐萌爱意,我的占有欲更加强烈。

那一日相别,山伯送了她十八里。我决心有所行动。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亲情,爱情,同窗情,一个情字,何其脆弱,说散便散。

“梁兄,”她欲言又止:“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

山伯道:“算起来,也近三年了。贤弟有什么话要说?”

英台低首:“……刚才有家书,说老母病重,要我即速回家转。我这一去——”

“当然要回去,只是……”

“梁兄,说真的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兄散学回家,抽点时间相访。”英台不舍。

离情别绪,最是难消,山伯承诺道:“贤弟启程时,愚兄必要相送!”

哎!

他一送送了她十八里。真累。步伐的累是没得说了,最难为的便是不停装傻扮懵。

你知啦,到这最后关头,英台是孤注一掷的了。她有多少个三年?

我又何尝不是。到头来她暗示的依旧是他这个同居者?我气极。

我也与她同床共食多次,竟遭她如此薄待,我不平誓要夺到她。

但,由于礼教的桎槁,她怎好意思自己开口求婚?便俯拾各种情景,多方比喻。

见到柴夫挨身而过,便道:“他是为家小而奔走,梁兄,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

见到塘鹅,便道:“雄的前面游,雌的在后面叫,为怕失散了,便喊:哥哥,哥哥。”

见到小石桥,二人搀扶过河,便道:“这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总之路旁的坟墓,水井,鸳鸯,牡丹,泥菩萨……全都不放过。

但你以为一个成人可以白痴成这样的吗?整整十八里,句句都是说明一南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窍不通半分不晓?他还有资格去求学问吗?

——她真是高估山伯的智慧!

到了最后。她见他执迷不悟,她也技穷了。

芳心暗暗的赞许他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简直是可托终身的乔木。于是她拿出一只玉蝴蝶作为信物:“梁兄,弟亦有一九妹,愿结丝萝。她与弟是双胞,所以长相性情,并无两样,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山伯谦让一番,装作惊喜交集的,半推半就,答应她了。

手持这只玉蝴蝶,回到经馆中招摇,不消半天,全体同窗书友都知悉他的艳遇了。

呵呵,梁兄啊梁兄,你真不愧为读圣贤书之人,只是英台妹一片情谊,怕你无福消受!

山伯出发到上虞的祝家庄议婚的前数晚,常在梦中见到英台,风情万种地招引。

每次醒来,不免抚心一问:如果她相不中我,怎办?

他很自卑,很儒雅,左延右宕,慢条斯理,迟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楼台,他故作气定神闲地欲展现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侧门边一架屏风后红衣一展,见这丽人上穿水红衫,下系紫罗裙,头梳盘云髻,脸施薄胭脂,身后有银心相伴,款款上前向他施礼:“梁兄,你好。”

哗,他眼前一亮,惊为天人。

于是他俩开始话旧,说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来。

谁知一掏出来,英台便赦然道:“梁兄,这信物可以作废了。”

什么?什么?——他的世界塌陷了。

而我的世界,正如沐春风,风情无限。

英台终究拧不过父亲,答应了我的求婚。

才不过三天,事情便变了?——我在暗处看着梁山伯,他的表情异常难看。起了半天云,落不到半颗雨,或许他正自问日后还要不要做人?又如何面对昔日同窗的声声祝福?

他把身子一定,双眼炯炯有神,质问英台:“你爱那马文才什么?”

“虽说没见过面,不过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倾慕,二话不说,便倩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问我的过去。再说,他家境富裕,我一过去,锦衣玉食,宝马雕车……”

“难道就是这样了?”

“梁兄——你为什么要迟到?你摆架子,我又岂能没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热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应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过去,拉开酸枝抽屉。原来一抽屉都是玉蝴蝶。

天啊!一抽屉都是!也许每一个书友,连那个比她矮的辛玛祥都有。也许连周先生都有。

这哪是与我同宿三载德才兼备的闺秀千金,简直******我想山伯心里必定生怒,只是读书人谩骂不出口罢了。

哈哈,读书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纵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如何?

也抵不过一个钱字。

“梁兄,我游戏玩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得有点倦意,乘此机会也择木而栖息。”

他气极,一手捏碎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他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男扮女妆去攻书的。我早已秘约她来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血气上涌,他竟口吐鲜血。

英台赶忙关怀道:“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现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取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予他:“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我猜山伯必定如此想。

因为,他是读书人,老是,忠厚,却不洞悉人情世故!

此刻,我内心喜悦之至,不仅报了情仇,亦博得美人入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再望一眼,笑声离去。

没过几日,传来梁山伯病逝的消息。他们都说吐血只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可大夫偏偏治不好山伯的病,只有我知道,他得的是心病。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即使死了,也羞于魂兮归来,只好化蝶。

我恨他,并非因英台曾爱过他。

而是,他含恨殉情也就罢了,竟害的英台也随了去。

英台究竟爱谁?我迷茫了。他也永远不得知。

我笑,我哭。

一场空欢喜,终身未娶。

好兄弟

永诀矣。

来生,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