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这样痴狂激烈地爱过了,又怎能当做是一场梦?他说得如此轻松,可是要她做到,却有多难!泪无声无息地滑下她的容颜,可是她唇边却逸出了一连串的狂笑。
“恋儿!”心碎地看着如此的她,梵天声音颤抖着,短急的呼声已泄露了心中的无尽关切。
“什么都不要说了。”恋儿凄厉地道,纤手不知何时,从身上取出那把匕首,在身前划出一道寒光,阻止了他的接近。
触及她那狂乱哀绝的眼神,梵天心中既痛又惊,“恋儿,你要做什么?快把匕首放下来。”他急切地欺上前去,欲抢下那只匕首。
恋儿纤手一扬,匕首的锋尖直指向他的胸口,“不要过来。”她厉叱一声。
夜风吹起了她散落的发丝,飞扬的雪花中,隐现的绝世娇容凄美而迷离。痴痴地凝睇着那抹让她爱恋至深的颀长身影,恋儿唇边勾起了一丝心碎的微笑。
这是他第三次将她自怀中推开了,一时之间,恋儿只觉得心灰意冷,万念成空。
“是我自作多情、自取其辱。”她哀绝地喃喃而语。她抛却了女孩的羞怯,抛却了自尊,将自己逼到了无可回旋的狼狈之境,可是却依然得不到他的心,这下她该彻底死心、绝望了。
恍惚之间,她忆起了明月夜下那一次初见,他卓然立于青石之巅,仰首望月。
那一幅惟美的景象,勾动了她的心弦,将她带入一个无限瑰丽的绮梦之中。
“为君沉醉又何妨?”瑶琴前,她将柔柔的情意寄于声声琴鸣。
放纵自己沉醉在其中,毫无保留地付出了她心中的痴爱,只为同他牵手,成就永世相随的情缘。
可是她的情为何如斯短暂呢?蓦然想起了一首诗:“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指情吗?泪潸然而落,恋儿唇边却泛起一朵飘忽幽渺的动人浅笑。
匕首闪电般划回,一缕青丝斩落,散于凄凄风雪之中。“梦啊!我今生再也不做梦了。”她怅然呢喃。心中的浓情痴爱随着发丝飞扬。凝眸将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收入心中,恋儿走到废院门前,将金羽箭取下。
“你可以走了,此后情断爱绝,彼此就做陌路之人好了。”她哀哀地一叹。素白色的纤影缓缓融入夜色,湮没在纷纷飞雪深处。
伸手握住了那一缕青丝,仿佛是握住了一段逝去的情。梵天静静地立着,痴痴凝望着远去的伊人。一时之间,仿佛心也随她而去,留下的只是一躯冰冷的空壳。
狂风乍起,漫天盖地的雪模糊了他的身影。天地之间,一片无色的苍茫。
灼目的银芒金光蓦地划开夜色。
透过雪帘,他看到了那抹默默伫立的藏青色人影——独孤鸿雁。
银色弓、金色箭在他掌中流幻出慑人心魂的凌厉杀气。
望了他半晌,梵天突然轻轻地笑了。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心里却是一片安宁平静。
“月嗥族的妖人呢?”独孤鸿雁蓦然问。
“回千雪山了。”他坦白回答。自从那日从独孤鸿雁手中逃脱之后,他便要族人回去,以免它们陪他涉险。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没有随它们一道回去?”独孤鸿雁疑惑地问。
“这好像与你无关吧,灭妖英雄。”梵天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眼中厉芒一闪,独孤鸿雁沉声道:“佛门护法神弓在此,你这次休想活着走出千雪山庄。”
“哦?”他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这次的你与上次一样自信。”他刻意提醒他上一次的失败,存心惹怒独孤鸿雁。
出乎意料之外,独孤鸿雁并没有动气。望着梵天那张仿佛绝世红颜之貌的俊魅容颜,他的神情似有所思,“这副人之形貌是你天生生就的,还是你用妖法变幻出来愚人的?”他突如其来地问。
梵天微微怔忡,没想到独孤鸿雁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妖啊?为什么要与他废话?独孤鸿雁皱了皱眉,将心中的杂念排除。徐徐扬弓,闪烁着金光的箭锋指向他。
可是眼前少年那与他记忆中女子相似的俊美容颜,却让他迟迟无法拉动弓弦。
恍惚之中,眼前的废院似乎幻化成一片梅影缤纷。那仿若梅花仙子般清灵绝美的少女,轻盈地穿梭在梅林之中,清越如银铃般的笑声醉了朵朵梅魂。
“梅儿。”独孤鸿雁失声而呼。
“她已经死了,是被你一箭射死的。”眉宇间逸过一丝悒郁,梵天冷然道。
心中一痛,独孤鸿雁怒喝:“闭嘴,她是被你们这些妖怪害死的。”
定定地看着他,梵天心中有恨亦有怜悯,他的悲哀就在于他永远不肯面对已定的现实,十八年前是如此,十八年后还是如此。
“我要杀尽天下的妖怪为梅儿报仇。”目光中闪烁着浓烈的杀机,独孤鸿雁狂喝着张开银弓,箭簇闪烁起一片夺目的金光。
望着那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中的银弓、金箭,梵天幽幽渺渺地笑了。
弓弦狂震,金羽箭在一瞬间电射而出,幻化为一道流星般的金影。
记忆最初的那一幕仿佛与现实融合。
心中没有半点想躲闪的欲望,梵天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任耀目的金光银芒将他席卷在其中。就这样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看不到如飞的箭光,他眼底心中只有恋儿的笑、恋儿的哭与恋儿那坦率热烈的情意。他的心早已随她去了,留下这具躯壳又有何用?他不要了。
“梵天!”恋儿的惊叫传来。
凝眸,他看到她清灵如云般地飘至,挡在了他的身前。
耀目的金芒没入她的背,她如同一片飞羽般坠落,绝世的娇容苍白如雪,清澄若水的眸中洋溢着如海般深刻的情意。
无尽的惊恐浮上心头,一瞬间梵天只觉得全身冰凉,仿佛陷入了千年冰封的天地。
她代他挡下了那支箭,他张口欲喊却喊不出来,他欲奔过去却抬不了足。
心中最怕的一幕在他眼前成了现实。那朵他心中的白荷,他还是将厄运带给了她。
母亲的面容与她的面容不停地在他眼前交织变幻。同样的痴狂无悔,同样的凄楚哀绝——同样撕碎了他的心。
不!如雷鸣的呐喊在他的心中爆开,一瞬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箭羽在风中狂颤,红艳艳的血如串串珍珠般飞扬……
是十八年前的噩梦,还是今天的真实?他再也无法分得清了。
整个黑暗中的世界在他面前崩溃……
他眼底只有一片凄冷的、凝重的红光——是血,是泪,还是火?
江水清且潋滟。薄薄的水雾迷漫,飘飘渺渺似纱像缦,有了一分出尘的空灵仙韵。
两岸杨柳依依柔柔的枝条在习习江风中自在写意地摇曳舒卷。
晨曦之中,隐见依江的小小宅院。
绿瓦、红砖、青阶,两行修竹,一叶芭蕉,伴着绕墙的青藤……
江南,这是她魂牵梦系的江南啊!
回家了吗?真的回家了吗?
她舍下了绣鞋,赤着足,奔进庭院,踏上了青青的石阶,穿过了稀疏翠竹林。
“爹、娘……”她扬声喊着。
门开了,两道身影当门而立,一男一女,殷殷切切的目光含蕴着亲情。
她又哭又笑地投入他与她的怀中,“爹,娘,女儿好想你们啊!”
回家了,她真的回家了……
“恋儿,恋儿……”是谁在呼唤她?一声又一声,这么的凄惶,这么的悲切。
心中闷闷的,她掩起耳朵,躲入父母双亲的怀抱中。她不要听,所有会让她难过的声音,她都不要听!
“恋儿……”细微的声音固执地透过她的双手,钻入她的心灵,唤起了灵魂深处的悲伤。那一段碎心的情事呀!相逢、动情、痴恋、伤心、绝望……
一幕幕的情景自她脑海中逸过,揪心的痛由心口蔓延,缩在温情的怀抱中,她的泪却在不知不觉中滑落。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冰冷的夜晚,她流着泪奔出,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
“……忘了我吧……就当这月余的相识是一场梦……”无情的话语在她耳边回荡。
柔肠寸断,她凄楚地一笑,只觉得这天地间的万物均没了颜色。
“忘了吧!忘了吧!”一个声音如斯告诉她。
忘了?她也很想忘了!可是那张俊逸的面庞,那道颀长的身影却如同魔咒一般在她脑海中拂之不去。
怎样才能抛去那分刺骨锥心的伤与痛,让她的心回到当初?她宁愿错过那明月夜下的瑰丽邂逅,宁愿回归昔日不识****的无忧。可是放不下啊!望着苍茫的雪色,她含着泪笑了。传说,踏入黄泉路上的人,都有机会饮下一碗“孟婆汤”,从此遗忘前尘旧梦,重新开始。而她呢?上天可会给她这个机会?
斯时,一抹藏青色的身影自屋檐上飞掠而过,银弓金箭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
是姨父——那个灭妖英雄!
一道闪电打入她的思绪,让深陷在悲伤中的她蓦然一醒。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祭神日上,姨父用银弓金箭指着梵天的那一幕。
瞧他方才去的方向,分明是废院。如果梵天还在那里……
打了一个寒颤,她不敢再想下去。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
咬了咬朱唇,她身不由己地转身,依着旧路,向回飞掠。
放不下啊!她终是放不下的。
寒夜、凄风,飞雪。
月白色的身影半隐在朦胧的废院中。
蓦地,弓弦的轻响传入她的耳中,然后,她便看到了一支如流星般划开黑夜的金箭。
想也不想地,她飞扑上前,挡下了那只箭。如冰的箭锋没入背部,带来的是剧烈的痛楚,身影摇晃了几下,她倒向白茫茫的雪地。
映入眸底的是他无限震惊的容颜……
他爱不爱她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活着便好。这一刻,她才知道她的情有多深。
孟婆汤!但愿黄泉路上真的有那种汤,可以让她放下这段锥心刻骨的****……
她已死了吗?
茫茫然回神,眼前是幽雅的江南小院,微温的江风柔柔拂面,耳畔传来亲情的叹息,“孩子,我们想念你……一切的悲伤都已成为过去,我们会永远陪着你,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嗯!”她绽开了一朵甜甜的笑,心中洋溢起与亲人团聚的快乐,冲淡了那分情伤。
柔顺地依在父母的膝前,她缓缓地闭起心灵,将那呼唤她的声音隔开……
她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尊白玉娃娃,美丽却没有生气。柔细的睫毛下垂,掩住了原本熠熠生辉的明亮瞳眸,清丽若荷般的娇颜,雪似的苍白,雪似的无尘。
他坐在床榻前,紧紧握着她那微凉如玉的纤细柔荑,感觉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
她还活着,却像是陷入了永恒的睡眠之中。
压下心中那足以逼人发狂的恐惧,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唤着她的名,将心中那些隐藏的,不及诉说的浓情痴爱尽数倾诉。只盼她能够听到,能够醒来。
日升日落,人来人往。一切、一切都与他无关。她一动不动,他亦一动不动。
箭放置在几上,犹沾着殷红的血。
瞪着它,独孤鸿雁心中的震憾久久不退。
先是十八年前的梅儿,后是今日的恋儿。她们都痴了,还是傻了?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望向守在床榻前的那一抹月白色身影,他下意识地握紧一直未曾放下的银弓。
他是妖!可是偏偏生得那般酷似当年的梅儿。这是命运所开的最讽刺的一个玩笑。
叹息一声,手中的弓终是放下了。
“夫君,恋儿为什么还没醒过来?她会不会有危险?”柯雨柔一边抹了泪,一边担忧地问。
抿着嘴,他铁青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大步离开,什么都没有说。
幽幽叹息一声,柯雨柔走入那间有着恋儿与他的卧房,心中犹豫了半晌,终鼓起勇气接近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你……你还好吧!”她怯怯地开口。
虽然她知道眼前的俊美少年便是它幻化而成的,但是她心中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让她无法接受。
他缓缓移眸,眼神空洞飘忽,俊逸阴魅的容颜带着迷茫,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孩子。
看在眼里,柯雨柔心中一痛,惧意蓦地消减了几分,即使他是妖,亦是她照看了十八载的孩子。“你还记得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记得她吗?眼眸眨了几次,这才把焦距对准那满面忧容的中年妇人。恍然想起,她是在这十八年来频繁出入废院的那个女人。
唇畔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他蓦然问:“你站得这么近,不怕我咬你了吗?”记忆之中,她每次见到它都怕得要死。他一向厌恶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恐惧,仿佛在时时刻刻无声地“提醒”他,他是异类,是与她们不同的妖怪。
因此,他与她虽时常见面,可是他除了知道她是独孤鸿雁之妻以外,其他的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这世上的人类,他想亲近了解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恋儿,他愿与之生死于共的挚爱!
目光温柔地端详了他半刻,柯雨柔轻轻地道:“这十八年来,你不曾咬过我,现在更不可能了。”她低声感叹,“也许一切都是我们多虑了。”他是妖,并不代表他一定会害人。而他们却将他困禁在废院中一十八载,只因那莫须有的害怕、恐慌。“对不起,”她歉意道,“我代夫君及千雪山庄的人向你道歉。”
“道歉?”梵天轻轻笑了,“为什么道歉?是为害死我父母,追杀我的族人,还是为将我关了十八年?”他声声追问,神情中带着无限的悲愤。
柯雨柔一时无言。
看了她半晌,梵天感喟道:“‘对不起’这三个字真的很神奇,天大的事,只要将它们送出嘴,便可以化做烟云散。”他蓦然一笑,语带讽刺地道,“人类真的很聪明,创出了这么好用的词语,不亏为万物之灵啊!”
眸中涌泪,柯雨柔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梵天抢前阻止,“什么都不必说了。”他转眸望向床上那仿佛亘古以来便一直沉睡着的少女,怆然道,“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死,都已变得不重要了,我只希望她能醒来……”语调渐次低回。再次凝望着伊人,他一动不动。
幽幽一叹,柯雨柔黯然离开。
斗室寂静,一缕明灿的阳光透窗而入,空气中舞出点点跃动的金光。
握着她的纤美柔荑,梵天含泪低吟:“恋儿,我求求你,快些醒来吧!不要用这种法子来惩罚我,我会受不了的。”
他好怕他心中的白荷,就这样静静地凋谢零落,不再亭亭地绽放幽姿。
十八年前的一次生死别离已经是他心中最深的伤痛和阴影,如果再来一次,他铁定会疯掉的。俯身以额轻触着她那丰润温凉的额,一滴泪悄悄滑下,溶入她的鬓角。与她相识的点点滴滴飞逸过他的脑海,她的每一个扬眉,每一个浅笑,无不清晰、鲜明地刻划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心滴血。“我爱你!”他哀伤地低叹。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十八年前,父亲****殉情时的心情。“斯时人去也,天地亦为虚。”仅余下一个人,该如何度过今后的孤寂岁月?“自此已是生无可恋。”轻抚着伊人绝美的娇颜,他低低地叹息。如果她无法醒来,那么他情愿陪她一起沉睡,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我爱你,恋儿……真的爱你!”
深情的声音仿佛起自遥远的天边,又仿佛响自她的灵魂深处。
她静静伫立,默默凝想,那一场绮丽多姿的情梦啊,那一个魂牵梦系的他。
声音殷殷切切地诉说着海一般深的浓情痴爱,几乎感动得她落下泪来。
他说爱她啊!可是记忆中的他总是无情地将她推开,他又怎会爱她?
是梦吧!她啜着泪花笑了。她再也不要被梦境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