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妮娇嗔的脸色立刻发白,她跺了一下脚,眼睛里皆是阴暗和狡黠,“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突然间还明白了一个秘密。”吴振东一字一顿地说。
许安妮却又笑了,她轻轻地说:“这也许并不算是什么秘密,认识白崇川的人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一个白崇川了。他已经忘记了从前的某一些人和事了。”
“但我还有一个关键不明白。”
“问吧。”
“为什么你和白崇川坠海之后都漂流到了千灯镇?”
许安妮望了他一眼,缓缓地说:“环绕着千灯镇的是凤凰江,当我醒来时,就看见了一个仙境,阳光灿烂,水流溅起白沫轻拍着河畔的芦花,而白崇川就离我一米处外,我爬到了他的身边,他恰好睁开了眼,那双星辰般的眼睛望着我,就在我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崇川他突然提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吴振东也缓缓地接下去说:“他的那一个问题是不是‘你是谁?’或者‘我是谁?’”
“你猜错了,”许安妮微微一笑,那双总是狡黠而黑暗的眼睛突然间有了白云般圣美的光彩,她温柔地说,“崇川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依赖地望着我说‘我饿了’——”
如果你了解女人的话,就会知道无论多强势的女人的潜意识中总埋藏着一股伟大的母性,当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男人时,这种母性就会被激发出来。
许安妮脸上镀上的那一层白云般圣美的光彩就是母性了。
“你知道吗,”许安妮双手虔诚地交叉握在心口,轻轻地说,“现在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多么庆幸自己从心海湾跳入海中的抉择。”
“你可以放弃从前的繁华富贵纸醉金迷的公主生活?”
“你认为我不可以吗?”许安妮骄傲地说,“你未免看低了我,和崇川在一起是我这么些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说这话的时候,许安妮的眼睛里溢出了一种很美很神圣,让人不忍心去破坏的幸福之光。
吴振东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种纯粹的快乐,但他却偏偏还是要说:“即使你能放弃所有,可是白崇川能和你在千灯镇躲一辈子吗?”
“为什么不能?”许安妮的脸色有些苍白。
“你知道的,”吴振东缓缓地说,一字一句如千斤秤砣锤击在许安妮的心上,“千灯镇距离心海湾有二百三十多公里,又非常的偏远古老,寻常人即使到了这里也如同进入迷宫,但你可不可小戳白光虎堂和你的家族许氏财团的势力,不出七天,他们的搜索队一定会深入千灯镇了。”
许安妮说不出话来。残酷的真相总会令人不想说话。
吴振东接着往下说:“何况,白崇川是不是永久性失忆又是一个大问题,如果他有一天恢复了记忆,知道你隐瞒他囚锢了他这么久,你想一想,他又会如何对待你?”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许安妮捂住了耳朵。
“许安妮,你并不是不明白这一切,只是你太想逃避而已。”吴振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吴振东搬来的那一只小风扇吹来了凉爽的风。
许安妮烫的青菜禽肉,几乎都夹入白崇川的碗中。
白崇川烫的青菜禽肉却堆满了许安妮的青花瓷碗里。
坤哥小小手指刮着脸腮,嬉笑着说:“不羞不羞,你们这样夹来夹去多费力气,不累吗?”
许安妮轻轻地拧了他一下,脸上飞上一朵红晕。
“脸红了哦!脸红了哦。”坤哥笑得直打跌。
王蓉也笑着说:“坤哥,你知不知羞?一个小鬼也想管大人的事情?”
坤哥不服气地拧脖子说:“讨厌!人家已经十一岁了!不是小鬼!”
这时候,白崇川夹了一块骨头放在坤哥的筷子上,微笑着说:“坤哥也是大人了,大人都喜欢啃骨头。”
坤哥眼睛一眯,不再说话,只拿着筷子专心地对付难啃的肉骨头去了。
王蓉大笑,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祖奶奶笑眯眯地望着大家,似乎年轻了十岁。
晚餐后,王蓉和许安妮去洗碗,坤哥缠住了白崇川。
在后院的长廊上,吴振东坐在椿木秋千上。
白菜酸肉火锅原来是他的最爱,但这一餐他吃得并不多。
为什么呢?或许是那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倔强少女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浮动吧。白崇川的失踪,最痛苦的人莫过于白露了。
“振东。”
祖奶奶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了后院。
吴振东连忙从椿木秋千上跳下,陪着祖奶奶坐在了三人座位的石椅上。
祖奶奶并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在传递出复杂的意思。
吴振东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们……”
“你认识他们两个?”祖奶奶缓缓地说,“一个星期前的黄昏,他们到了这里,女生叫做小许,男生叫做小白,这当然不是真实的名字,但我还是收留了他们。”
“你从不想问一问他们的过去?”
祖奶奶笑了一笑,神色中有说不出的凄楚,“谁没有过去。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心胸是要更宽容一些的。小许很聪明很成熟,但她不是一个坏孩子,小白更不是,他们想在这儿住多久都行。”
“想住多久都行?”吴振东重复着。
祖奶奶喃喃地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怕寂寞,也怕孤独,如果我有孙子孙女,恐怕也应该有这么大了吧。”
祖奶奶的前额很宽,人中很深,按照命相来说,应该是多子多孙的富贵命,但从她搬入千灯镇之后,却似乎没有一个亲人来探望过她,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去一次远门探亲。
这,是不是一种悲哀呢?
吴振荡低下了头,眼眶酸酸的,像坤哥一样偎入祖奶奶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祖奶奶。
千灯镇虽然很小,但与附近几个小镇联办了一个学校——仙境完全高中。
什么是完全高中呢?就是既办初中,又办高中的学校。
为什么叫做仙境完全高中呢?因为淳朴的人们希望这个学校就是孩子们的乐土,天堂,世外桃源。
仙境完全高中坐落在凤凰江畔。
秋末的时候,你可以倚着教学楼的栏杆看到江水的潮汐变化,看到蔚蓝的天空,橘色的彩霞倒映在凤凰江水中。
仙境完全高中的女生们从上一个星期开始,都突然变得很爱上学了,也很爱在放学时到凤凰江畔走一走。而且,大家不约而同都喜欢拖上王蓉。
王蓉的脸圆圆的,略微胖一些,像一个成熟红苹果,可是,谁也不会赞她可爱,大家反而都叫她“小辣椒”。
这时候,泼辣的王蓉被三四个女生拖着在河畔上走。
一个穿橘红色上衣的女生亲热地挽着王蓉的手臂,不知道说着什么,眼睛却一直往对岸瞄。
“喂,你就是把对岸的芦草看穿了,他也不一定会出现啊!”王蓉笑嘻嘻地打趣说。
橘红色上衣的少女脸腮通红,佯怒说:“哪有?他又是谁?”
哗哗——四五个少女都笑了起来。
戴着米老鼠卡通手表的少女大声地说:“你装蒜的本事还真不小,是谁一大清早就在教室里花痴一般地念叨着‘视觉系美少年!我爱流川枫!我爱花泽类?我爱小白!’”
橘红色上衣少女不服气地嚷嚷:“难道我连喜欢漫画美少年的权利都没有?”她紧绷的脸忽地笑了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漫画,贼兮兮地说,“这是我在某人的课桌下捡到的。”
漫画画的是什么?
是一个漫画中才有的绝世美少年。
一个头发短得如同刺猬皮毛的女生一把扯过漫画,撇一撇嘴,挑衅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本姑娘光明正大地喜欢小白!不像一些人那样明明喜欢得要命,却又装模作样遮遮掩掩!”
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一说出来,几个女生一下子愣住了,回过神来,都笑着扑上短发女生,使劲地搔胳窝,笑闹着说:“好啊,你这死丫头竟然取笑我们!”
嬉闹了一阵,几个女生都累了,卧在芦草丛中,喘气不停。
戴米老鼠卡通手表的少女专注地看着手表,诧异地说:“王蓉,已经六点钟了。”
王蓉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那个……那个……”橘红色上衣女生依依呀呀了好一会儿。
短发女生生气了,站起来大声地问:“小白今天怎么还没来呢?”
“小白今天不会来了。坤哥缠着他去放风筝。”王蓉慢条斯理地说。
“啊!”
“啊!”
几个女生发疯般大嚷大叫:“小白在哪里放风筝?小白在哪里放风筝?你怎么不早说呢?”
“呵呵,”王蓉狐狸一般地笑了一下,说,“你们刚才不是说陪我看风景吗?谁有问到小白来没来?”短发女生眼睛咕噜一转,大声说:“千灯镇这么小,只有千里香广场可以放风筝。”
几个女生仔细一想,便住千里香广场去了。
临走前,作势要把王蓉抛到凤凰江中,王蓉吓得躲进芦草丛不肯出来,听见她们走远了,才整整衣衫,笑着骂:“这些臭丫头!”
她从芦草丛中走出来。
面前就是清澈如洗的凤凰江,远远的江面上,居然有一艘小船划了过来。
这是摇橹公的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画船,在千灯镇还没有建跨江大桥时便是摇橹公的赚钱伙计,现在摇船便成了摇橹公的娱乐项目。
“摇橹公!摇橹公!”王蓉一边挥手,一边大喊。
不一会儿,就听见摇橹公洪亮的声音:“是小蓉吗?”
心海湾水流向何方?
白露从崖上扔下的小小芒草花不论飘向南还是飘向西,过了一会,似乎有隐秘的力量控制着,白色的芒草花皆往着东边飘去。
一簇簇的芒草花在碧蓝的海水中如精灵般起舞,煞是好看。
白露竟看得痴了,她眉头颦起,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陆人曦在一旁无计可施。昨天他一时心软带白露来了心海湾,可今天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种楚楚可怜的哀求让他的心都碎了,所以又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只得强打精神看着。
这时,白露忽然站了起来,把手上一大捧芒草花都散入了水中,她的眉眼间露出了这十多天来第一次笑意。
不管白露要做什么事情,只要她笑一笑就行了。
陆人曦的心底涌过一阵卑微的欢喜,顺着白露的手,看到了距心海湾五十米的地方有一艘船停在了乱石鳞栉的岸边。
白露一转身,拖住了陆人曦的手,往着那艘木船跑去。
她的手那么的温暖——陆人曦愿意自己随着她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但时间过得那么快,白露已经气喘吁吁地停在了木船前。
木船有一些老了,但看得出很精致很整洁。
一个摇桨的橹公在船头闭着眼睛抽旱烟。
“老爷爷,我们想搭您的船,行吗?”白露走到橹公身边,虔诚地说,“拜托您了。”
橹公睁开眼,声音出其的洪亮,他哈哈大笑,说:“你们想搭船?现在的年轻人玩赛车玩冲浪,但没听说过想玩木船的。”
“拜托您了。”白露着急地说。
橹公仔细地打量半晌才说:“我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后生仔,也没见过像你这么趣味的小姑娘。”
“那老爷爷,您答应了吗?”白露像一只小鹿般地跳了起来。
“不要把我叫得那么老,”橹公大笑,说,“千灯镇人人都叫我摇橹公。”他放下了旱烟枪,挽起了衣袖,露出结实黝黑的手臂,豪爽地说,“上来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太阳犹挂在树梢之上。
水面上流光溢彩,仿佛孔雀开屏。
木船在水流中疾驰。
从心海湾往东,摇橹公竟收起了木桨,搁在甲板上。
陆人曦奇怪地问:“船自己会走?”
橹公哈哈大笑,说:“船没有脚当然自己不会走,但水会走啊!”
陆人曦怔了一会儿,看见白露坐在船桅看流水,他走过去一看,水花翻腾,却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摇橹公拿起旱烟枪大吸一口,才笑着说:“你这个后生仔这么俊,却是个草包,什么都不懂。”
陆人曦脸色涨红。
摇橹公又说:“从心海湾到千灯镇的凤凰江,有一股奇特的暗流,无论什么物件,总会顺着这条暗流而行,这就是不能摇桨船却会走的道理。”
陆人曦本不是愚钝的人,听见这话,脑中似有什么灵光一现,白露恰好笑盈盈回头望他,他这时才真正地想起了什么,乐得连忙坐到白露身边,俱相视一笑。
“这是凤凰江,”摇橹公骄傲地说,“这环抱着千灯镇的母亲河美吧?”
“美,真美。”陆人曦喃喃地说。
此时,夕阳将欲未坠。
凤凰江像是笼罩在一片紫红色中。
白露的微笑似乎也镀上了紫红的光晕。船已经要靠岸了。
“那是小蓉吗?”摇橹公展开洪亮的嗓子,喊着,“小蓉!小蓉!”
王蓉从芦草丛中跑出来时不过一瞬间,摇橹公的木船却已经停在了眼前。
船上并不是只有慈祥的摇橹公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白崇川,王蓉便以为这天下再也没有另一个男生能让她为之赞叹了。但这时候,倚着船舷而站的那一个临风少年,当他那一双如秋水般的桃花眼往她身上瞟过来时,王蓉的心便如小鹿乱撞,那双眼睛是会醉人的。
她不禁想起了一句话——行风流,动风流,行动风流。
白崇川之美是傲世之美,可这一名少年之美却是媚世烟行之美。
这个少年的光芒如此耀眼,衬托出他旁边的那一个蜜色皮肤,扎麻花辫的少女是何等的平凡。但这个又平凡又朴素的少女的身影却被少年宠溺地藏在眼瞳之中。
“这就是千灯镇吧,”少女侧头对摇橹公说,“比您描绘的还要美上三分。”
摇橹公仰头大笑,说:“我的拙言笨舌又怎么能说得明千灯镇凤凰江古城楼的动人呢?”
陆人曦妙目一转,对着王蓉笑了一下。
白露在旁边看见了,正想取笑他。
却听陆人曦笑吟吟地望着王蓉,柔声说:“千灯镇美,但远远不及人美。”
王蓉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生,大眼睛,苹果脸,脸狡猾中带着可爱。
这样的女孩子是值得被赞美的,何况赞美她的又是一个比女生还漂亮的男生。
王蓉俏脸飞红,就像是春天里的一枝出墙红杏。
陆人曦的桃花眼似乎更深了,更亮了,他慢慢地说:“你也一定会以为我长得很美,但要是你见到一个叫做‘白崇川’的男生,或许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比陆人曦还要美的男生,是不是那个住在祖奶奶家中的“小白”?
王蓉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她惊讶地说:“这个世间可能有比你更美的男生?有机会我倒要认识一下。”
陆人曦微微一笑,说:“那么你见过一个很高佻很成熟,眉间有痣的女生吗?”
“没有。”王蓉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段时间千灯镇没有外人来。”
“这样啊。”陆人曦失望了叹了一口气,挽着白露的手走上了沙滩,又侧过头微微一笑,“凤凰江畔散步一定是很浪漫事情。”白露快乐地点点头,谢过了摇撸公,像展翅的鸟儿钻进了芦草丛,一会儿就不见了。
目送着摇橹公的小船从原路回去,逐渐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帆影。
王蓉一口气跑到了千里香广场。
广场空荡荡的,只有一蓬一蓬的千里香在暮色中盛开。
她立刻往缘缘斋冲去,以野豹的速度。
终于,在厨房里拦下了许安妮。
许安妮诧异地望着气都喘不匀的王蓉,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一个很媚的少年和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少女,刚刚在凤凰江畔向我打听小白和你。”
“你确定他们要打听的人是小白和我?”
“那个少年很美了,可他还想找一个比他还要美的男生。”
“那你告诉了他们吗?”许安妮握着洗米盆的手指因为太用人而有些青白了。
“没有。”王蓉慢慢地摇头。
许安妮的脸色更加白了,她空着的右手捏住了王蓉的肩,说:“你,为什么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