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两个女孩如飞进陷阱的小鸟般惊恐莫名,泫然欲泣。
“没事的,先生向你们保证,最晚明天盈儿一定能见到你爹,哑儿一定能见到你家老爷。所以你们一定要乖乖的,听先生话,多吃几个月饼。盈儿,你别忘了要给你爹留两三个,别都贪吃掉了。”
“才不会,先生真是的……明天我会亲手把月饼放到我爹嘴里。”眼泪不争气地滚落,“先生,真的不会有事吗?我没娘,就只有一个爹……我不要连爹都没有。”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谢君恩入狱,她想都不曾想到过的晴天霹雳。但既然出乎意料的确实发生了,她必定得以无比坚韧的决心面对措手不及的所有的人与事。抱紧怀里的女孩,她欲落泪,却深知落泪无用。
幽暗的牢内,谢君恩闻到死亡的气息。这里是关押重犯的隔离牢房,很有可能不等找到申辩的机会,他就会被暗杀于此丑陋罪恶的铁栅栏和烂草堆内。说来可笑,今早早朝时的那些罪状他一条都不曾犯过,却有口也不能辩驳。
一个是他好心为之赎身收留于府的妓女,一个是自己巡察管辖范围内的知县,一个是自己已逝妻子的亲兄长——堂堂颐贝勒府的五贝子,再加上一个颇受皇上宠爱的八皇子在旁煽风点火……就算心里明白这是一个设计巧妙的圈套,然他作任何挣扎皆为枉然。人证、物证……天衣无缝的伪造手段,足可将他逼得冤死也喊不出一个“冤”字。
铁窗外的夜空望不到星辰,仰首,远远地瞧见少了小半的缺月。快中秋十五了,记得早上出府时还听厨娘说今天云颜要做鲜肉月饼。饥肠辘辘,他越发想念见不到面的佳人,还有任性天真的女儿。
府里大概已经得知他落狱的消息了吧?会乱成一团吗?盈儿会哭吗?云颜会怎么办?无情地甩袖而去呢?还是和盈儿一起抱头痛哭?似乎她的个性注定绝不会出现他猜想的情景。
凄凉!悲凄!
他那哀怨了一生的娘,等了一生的娘,万万料不到她疼爱的儿子会成为她等了一生的男子的阶下囚吧?
君王无情!古今皆同!
他想到一个个迫不得已被罢官被调任的官场友人,再远些,却想到了康熙年间的被流放塞外的吴兆骞。若不是其好友顾贞观以两首《金缕曲》打动了纳兰性德,那么吴兆骞怕是只能客死异乡。
而他,谢君恩,万万没有像顾贞观如此的生死之交!命运多舛,他突然间了无所求了!只是了无所求而有了无所求的悲哀与辛酸,自己的遭遇与吴兆骞二十年的流放相比,怕是另一种人间凄惨。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好一个‘廿年词赋穷边老,万里冰霜匹马还’,谢君恩,你确定你有命活到吴兆骞那个年岁吗?若非圣祖的皇恩浩大,就算有纳兰性德相助,怕也容不得吴兆骞廿年后的归乡。”微微苍老而充满威严的嗓音穿透这暗夜的腐朽空间,似带来奇迹般的七彩光色。
止住了口中唠唠叨叨的词,谢君恩惊异地转身,在仔细确认来者的出现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仍没有下跪请罪。
“没想您会来。”自信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带一丝颤音,他故意忽视彼此间天差地别的身份差距。
“朕也没想到你会进刑部的牢狱。”风吹熄了仅有的一盏油灯,恰好笼罩住贵为一代天子者的龙颜,“早朝时,朕见你未曾自我辩解一句话,却也未认罪,所以觉得其中定有蹊跷,此刻无旁人,你不妨直言。”
“有何可言?人证物证俱在,微臣能如何辩解?”三十多年累积的怨怼,再加上死去娘亲的一生花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以坦然的心境面对眼前的人。
“既然认罪,为何还用‘微臣’,不改为‘罪臣’?”
他沉默,一时不及应答。
“你自己不该啊,拒绝了颐贝勒府的亲事就是把你最大的靠山颐贝勒给得罪了。难怪五贝子颐祥一点都不念多年的姻亲,欲置你于死地。八皇儿知道你的身世,他多半对此有心结才会借此机会打击你。朕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个小小的知县敢参你一本呢?看他的品性和政绩,不像是个有胆的人。而且那个叫艳红的妓女,又是怎么一回事?若你还想出这个牢狱,就得一五一十地照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