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十年的流浪生涯中,孟子将自己的经历、政见、观感,与诸侯和弟子们的谈话、仁政主张和措施等,全都随时记录了下来,只是因处境、条件和心境之故,而未作系统的整理。苟矢弗如之所以能忍受同学们的凌辱,在夫子面前百般殷勤,万般献媚,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帮助夫子整理这部不亚于《论语》的光辉巨著。苟矢弗如虽年轻,但他自信,无论聪明才智,历史学问,还是文学知识,妙笔生花,在孟门弟子中均无出其右者,他具备着完成一部经典著作的条件和能力。至于写成以后如何,那是后话,他早已筹划得天衣无缝。
苟矢弗如像一贴膏药,贴到了孟子的身上,与孟子形影不离。他嗜酒成癖,又须臾离不开女人,但现在,他每日到夫子身边最早,离去最晚,后来索性将行李搬进了夫子的卧室,与夫子朝夕相伴,不仅尽为徒之道,而且尽人子之孝,让他那“碧玉妹”独守空房,忍受着孤独与寂寞,活守寡,守活寡。
苟矢弗如痛心疾首地检查自己在盖邑的接风宴席上不该贪杯,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中了王的奸计,稀里糊涂地做了王的赘婿,如今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后悔晚矣!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骂自己迷恋女色,贪于房事,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丧失了与夫子及同学们在盖邑进行社会考察的机会,竟不知王渎职无能,视民若草芥,反而误认为他是国之重臣,值得崇敬与爱戴。他山誓海盟,咬钢嚼铁地表示,今后一定无限忠于儒家思想,亦步亦趋地追随夫子!他时刻在夫子面前唱赞歌,颂扬夫子的仁义功德,对人类不朽的贡献,说孟子比尧更伟大,比舜更崇高,比孔子更英明……
听了苟矢弗如的这番表白、忏悔与歌功颂德,孟子不置可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似乎他不相信,一个聪明绝顶的青年,竟会因一失足而堕入万丈深渊;也不相信,一个人的思想弯子竟会转得这样急,这样快,这样大,这样彻底。他要学习孔夫子,听其言而观其行。
苟矢弗如的行动确也令人感动,他对夫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服侍得无以复加。夜间给夫子将炕烧热,将行李铺放好,夜壶拿到炕沿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夫子上炕就寝,免得熬夜太长,劳体伤神,有碍身心健康。早晨,他先将夜壶提走,然后侍候夫子梳洗,为夫子叠被,招待夫子就餐,及早将木材劈好,将火盆里的火生旺。夫子有午睡的习惯,他为夫子驱猫赶狗,打雀撵鸡,免得惊动了夫子的美梦。夫子病了,他煎汤熬药,服侍守候于夫子病榻之前,寸步不离。每当药煎好之后,他都要先喝两口,看是否有毒,待半个时辰之后,确无中毒的反应和感觉时,再重新温热,端与夫子服用……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谁不爱听他人的赞颂,谁不以下级的殷勤为快,谁不喜欢亲人的关照与体贴,领袖、豪杰、圣贤似乎也不例外。每当看到苟矢弗如尝药、试药,为了自己的康宁而舍生忘我时,孟子便将身体转向一边,眼圈湿润,心里酸楚楚、热乎乎的……
孟子与苟矢弗如间的距离缩短了,感情逐渐得以共鸣,心在日益贴近。
孟子与苟矢弗如的关系密切了,与群弟子间的感情却无形中疏远了;因讨厌苟矢弗如,弟子们到夫子居室的次数减少了。孟子师徒的关系日益紧张起来,万章、公孙丑等人对此十分担忧、十分不安。万章性格内向,像一头牛,不轻易发表意见。公孙丑则是一匹烈马,无牛的韧性,屡谏夫子,介绍苟矢弗如的为人,说明这是个“巧言令色”的小人,他奸诈、虚伪、口蜜腹剑、反复无常,既投于王的卵翼之下,必为王之鹰犬,需谨慎对待,切莫受骗上当。孟子不仅不接受公孙丑等人的忠谏,反而批评他们心胸狭窄,鸡肠鼠肚,容不得手足兄弟。大谈“人性本善”的道理,即使苟矢弗如真的失去了善性,应该相信他自己还会再寻回来。讲“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不要求全责备于一人。讲“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的道理,要求他们广交朋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共同实行仁政。公孙丑不能接受夫子的这些批评,与之争辩,几次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人们之间的争辩,虽说是为了明辨是非,弄清曲直,认识真理,但争辩的本身是苦涩的,因而争辩的结果往往会破坏感情,伤害和气,有碍团结。几经争辩之后,孟子觉得公孙丑越发自以为是,桀骜不驯了,虽未像孔子对待冉求那样,发动弟子“鸣鼓而攻之”,但感情上却有了裂痕,时常觉得别别扭扭,感到疙里疙瘩。
孟子毕竟是古稀老人了,近几年来时常患病,且愈患愈频,愈病愈重,常常是一连数日卧床不起。近来孟子又病倒了,病情较前几次为甚,旬日不思饮食,精神不振,昏昏欲睡。见此状况,弟子们无不惊恐,生怕有个三长两短,千方延医,百方调治,连齐宣王也来探望,派太医前来诊治。大家再也顾不得厌恶苟矢弗如,昼夜轮班守候在夫子身边。忽一日,苟矢弗如请来了一位医生,大高个,花白胡须,六十多岁了,但却容光焕发,举止文雅,彬彬有礼,颇似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样子。医生诊脉,看舌苔,翻眼皮,问症状,众弟子七嘴八舌地回答过之后,医生长叹一声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孟夫子患的是尿糖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