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孟子的辞职奏章,齐宣王的心像碾盘一样沉重,似刀搅一般疼痛,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孟子,欠下了他一笔永远也偿还不清的人情债和感情账。
在齐宣王的心目中,孟子是位可尊敬的长者,知识渊博的学者,忠贞不贰的贤臣。
无限忠于自己的信仰和学说,为将崇高的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奔波奋斗不息,泥泞荆棘,陡峭险峻,凄风苦雨,风刀霜剑,动摇不了他的信念,阻挠不了他的步伐,挫不败他的锐气,他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地跋涉了七十八个春秋,多么曲折的道路,多么坎坷的历程,多么艰难的一生啊!
他那渊博的知识和学问,犹如浩瀚的海洋,需要者尽可到那里去汲取,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海是慷慨无私的,从不计较,更不悭吝,七年来,自己从这里摄取了丰富的营养,从这个意义上讲,孟子堪为自己的师长。
他一心扑在理想和追求上,很少想到自己怎样,更无任何个人野心和贪欲。仿佛无论是谁,只要能行仁政,他便积极拥护,坚决支持。二次来齐后,他对自己倾注了一腔热情,寄托着无限希望,燃烧着诚挚的爱。他欲扶植自己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行仁政的伟人,救世救民的天使,当今之尧舜,他确是一片赤诚,耿耿忠心!是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伤透了他的心,特别是齐师在燕的暴行,更令他痛心疾首,咬牙切齿,难怪他会避召不见,毅然辞退。
齐宣王并不否认孟子仁政主张的正确性与合理性,尤其是他那纯真美好的愿望,更是有口皆碑。“仁政”作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一种学说,确也光辉耀眼,灿烂诱人,但却不能作为现实政策来执行,至少是现在不能。道理很简单,身处豺狼虎豹之中,你却一心要做羊羔,做花鹿,不管你的经文传语念得怎样美妙动听,也还要自趋其祸,自蹈死地。作为一国之君,齐宣王不能去冒这个险,不能拿东方第一大国来做孟子仁政思想的试验品和牺牲品。这便是齐宣王与孟子分歧的焦点,矛盾的根源。当然,在齐师伐燕这个问题上,孟子的主张始终是正确的。齐宣王想,悔不该当初不听孟子的话,致使多少无辜燕国百姓死于非命,冤魂不散,自己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声名狼藉……
孟子避召不见,齐宣王却怀着内疚与负罪的心情赴稷下拜访孟子,说道:“昔者愿见夫子而不可得,后得为君臣而同朝,今夫子又弃寡人而归,不知日后何时才得相见……”齐宣王说着眼圈湿润,不禁滚出几滴热泪来。
齐宣王不是在演戏,不是矫揉造作,这是真情实感的表露。他无限深情地叙述了七年来彼此间的交往与友谊,感激孟子对他的帮助、教育与辅佐,使他掌握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道理,减少了许多失误;赞颂了孟子的贤德和对自己的忠诚,由衷地反省了齐师在燕国的暴行和未纳孟子劝谏的悔恨;诚恳地检查了自己对孟子师徒的关照不够。情发肝胆,言出肺腑,催人泪下。但他却回避了不能在齐行仁政这个中心问题和无法缓和的矛盾。
孟子一直沉默无语,态度冷淡,面无表情。难道他是铁石心肠,齐宣王这一席血与泪凝成的娓娓之谈,就一点也未激起他感情的波澜吗?不,孟子亦系父母所生,骨肉之躯,而且他知识渊博,较常人的感情更为丰富。倘他对天下百姓没有深切的爱,怎么会为了他们的生存和命运而四处奔波,呼号呐喊终生呢?正因为他对人民是那样的同情、怜悯和钟爱,所以对宣王在燕之暴行才有这般切骨之恨,今日对主动上门来负荆请罪和诚挚挽留的齐宣王才这般的冷漠。孟子想,平心而论,齐宣王在当今的诸侯中尚数佼佼者!他有雄心,有抱负,一心欲称霸诸侯,进而统一天下,绝非那平庸之辈。比较而言,他治国有道,治民有方,齐不失为东方第一大国,天下之强者。他较为关注民生,体恤民之疾苦,大灾之年,带领臣僚官吏和百姓抗灾救灾,就表现得极为突出,所以灾情虽重,百姓却得以活命,祸殃未深。他的心胸豁达,有着很高的涵养,自己虽于大庭广众之中屡屡使他难堪,但他却并不计较,不怀恨,反倒加深了彼此间的友谊。事实上,七年来,他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自己,改变着齐国的政治,他的许多政策,已经颇带仁政的色彩,百姓已经初步获得了仁政的泽润。他的封爵赐禄,使自己得以带领弟子们在齐一住七年,且颇受人崇敬与礼待,有条件讲学和研究学问。齐宣王不肯在齐行仁政,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任何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都不是孤零零单独存在的,而是像悬于空中网上的蜘蛛,他要受诸多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宣王自然也不会例外,他要受整个天下形势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各诸侯国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国内各派政治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师在燕的暴行是不可饶恕的,这血写的历史永不可磨灭,可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怎能求全责备于一人呢?想到这里,孟子似乎原谅了他,情真意切地说:“亦有此愿,只是不敢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