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下令学生回归教室,教师们分头上课,他本人和几位年长的教师陪孟子师徒进办公室喝茶。院长向孟子介绍书院里的情况,孟子认真地听着,频频颔首表示满意。院长欲设宴款待孟子,请孟子给全院师生讲话,孟子婉言谢绝了,万章也忙出来挡驾,介绍夫子正在病中,不能过于劳累。院长只好作罢,待孟子的贵体康复之后再议。应孟子的要求,院长带领孟子师徒各处走走,足迹遍及每一个角落。时近午时,他们才告别了院长和师生们,依依不舍地出了子思书院。离开丛林很远了,孟子立定了脚步,回身遥望丛林,久久不肯离去。可惜眼下正当落叶归根时节,悲凉、凄冷、萧条。
又是一旬过去了,孟子的身体渐渐康复。十月初六日是一年一度的庙户营庙会,这天孟子兴致很浓,随大家一起去赶庙会。出了村向西北,在十多里的大路上正流淌着一条人的河流,熙熙攘攘。推车的,挑担的,挎篮子的,拎包的,徒手的;去买的,去卖的,进香的,看热闹的,听戏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兴高采烈,欢腾而前。庙户营的繁华与庙会上的热闹自不必说,七十八岁的孟子不是小孩子,他无心顾及这些,径奔自己的故居而去。这是一处很考究的院落,院内有正房三间,为歇山斗拱建筑,是当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居住过的地方。来到家中,孟子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几案上摸摸,板凳上坐坐,木床上躺躺,心依依,情切切,意绵绵,流连忘返。为了缅怀纪念古圣先贤,后世曾对这所孟子故居重加修葺,增加了一些纪念设施。门外走廊右侧的墙壁上,镶嵌有孟子七十代孙孟广君所题“庙户营村添祭田碑”一块。房内供奉着孟母、孟父像,院前设有祭坛。院外大门旁有一块刻有“孟母二迁处”的石碑。
孟子告别了故居,到东院去拜访杀猪的杜师傅。杜师傅依然健在,他已九十挂零,一个核桃似的干巴老头,当年那粗短胖的车轴汉子,遍身肌肉块块饱绽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二人一别七十多年不曾相见,今朝相逢,两位老人竟激动兴奋得热泪盈眶。杜师傅将孟子的光临视为喜从天降,高兴得胡须乱抖,没牙大嘴总是张着不闭,孩子似的没有一霎安生。二人对几饮茶,促膝倾肠,那满肚子的话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滚滚滔滔。
杜师傅告诉孟子,他的生意十分红火,今非昔比,已由当年的杀猪点,卖肉店,发展成一座规模蛮大的屠宰场,自然早已由儿孙们经营,他自己是专享清福,安度晚年。杜师傅说,他们的屠宰场不仅杀猪,凡可肉食的畜类,大至马牛骡,小到鸡狗兔,什么都宰,什么都杀。除了在镇上开了几家食品店外,他们的肉主要是成批地销往外地。孟子问起对面打铁的张伯伯,杜师傅告诉他,张伯伯早已归天,他的后人都不争气,既嫖且赌,很快地将老辈撇下的那份家业荡光,在本镇无颜立足,十年前便流落他乡去了,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孟子还打听丝绸店的曾老板,四海饭庄的有掌柜,杜师傅都一一作了介绍……
这两个古稀老人,一个目不识丁,一个博古通今;一个是杀猪的屠夫,一个为天下大贤,但却有着共同的语言,他们谈得是那么投机,那么诚心,那么惬意。
一介屠夫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颇享盛誉的天下大贤却几乎一贫如洗,这是怎样严酷的现实啊!……
谈着谈着,不觉已近晌午,管家卑躬屈膝地进来请老爷和孟夫子越宴入席。原来杜师傅早已吩咐下去,盛设午宴款待孟子。为了午宴上不至于冷清寂默,更为了酒能喝得尽兴,杜师傅还请亲翁过府来作陪。此人姓章,人称章二爷,是庙户营的富商大贾,经营鱼盐,日进斗金,其富在全镇独占鳌头。据杜师傅介绍,他这位亲翁娴于辞令,不仅能说善道,而且开言吐口幽默风趣,好说笑话,常逗得人们哄堂大笑,有他来作陪,这午宴定然别有一番情趣。杜师博陪孟子师徒步入餐厅,站在餐厅门口躬身相迎的,正是章二爷,见了面孟子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七十年前在学宫里读书时将“硕鼠”解成“怕老鼠”的那位吗?不错,正是他,他迎上前来向孟子施礼,作了自我介绍,特意提起了那“怕老鼠呀,我真怕老鼠”的往事,拘谨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休看当日书念得不好,满腹空空,如今却是财大气粗,颇有些盛气凌人。但他与孟子毕竟是老同学,当日孟子帮过他的忙,如今孟子又盛名在外,他不便过于暴露自己,只好逢场作戏地应酬一番,故作殷勤和热情,以许多趣话、闲话来掩饰他那庐山真面目。
宴席的规格不消说是很高的,水陆具备,应有尽有。这位章二爷喝酒海量,能以身作则,杜师傅的五个儿子也都奉父命前来敬酒,所以这天的酒孟子堪称喝得尽兴,杜师傅很感欣慰。临散席的时候,这位姓章的盐商邀孟子师徒明天到他家去一聚,“以尽当年同窗好友之谊”,同时邀杜师傅作陪。孟子极力谢绝,盐商则拼命纠缠,仿佛这正是一笔有利可图的大生意,不揽到手便不甘心。他摆出了一大堆说辞,诸如不应邀便是不赏脸,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以天下大贤之居而目中无人,请客不到恼死人之类,又有杜师傅在旁极力苦劝,孟子只好勉强答应。孟子心里清楚,盐商之邀并非至诚,而是在无声地嘲讽:聪明有何用?读书有何用?知识学问有何用?你孟轲倒是聪明绝顶,学富五车,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一生,而我章某,虽不解“硕鼠”之意,却富比陶朱。什么信念、理想、追求,全是虚妄的,起码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人生在世,只有金钱、财富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抑或在借机炫耀他的富豪,以向儒家思想挑战,令自己难堪。
不愧是全镇独占鳌头的富商,那气派不同凡俗,远非杜师傅所能比及。宅第高大豪华,占去了整整一面子街。大门洞开,犹若宫殿,门旁一对石狮子把门,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章二爷陪着客人穿大堂,过二堂,越三堂,绕正厅,不知走了多久,方来到后花园的水上客厅,亦称水榭,今天正欲在这里宴客。厅内雕梁画栋,耀眼生辉;镶银嵌玉,金碧辉煌;珠宝古玩,琳琅满目。一色的雕花楠木家具,酒器——杯、盘、壶、樽全是银制的,筷子则是象牙的。菜肴远比杜府高级,海味中多了燕窝和鱼翅,海味之外还有山珍,诸如猴头、熊掌、驼蹄之类。酒过三巡菜过五,主人一声令下,一群艳丽女子飘然而上,于厅内轻歌曼舞起来,所歌尽是荡词艳曲,所舞全是撩拨风情。只可惜这位富商做事脱离实际,不会有的放矢,宴席之上尽是些老头子,这样一些销魂荡魄的歌舞,难道还能达到什么非分的目的吗?
盐商果然是在炫耀自己,嘲讽孟子。面对这满室珠光宝气,满桌珍馐美味,孟子不仅兴致索然,而且恶心欲吐,不仅大家劝酒一律不喝,而且昏昏欲睡。万章急忙解释道:“夫子身染重恙,卧床月余,近日方愈,昨天饮酒过量,故而神情不爽,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这样一来,宴席上的气氛不仅远不如昨天在杜府热烈融洽,而且彼此心照不宣,尴尬难堪,一个个阴沉着脸,吊丧一般。正当这时,有弟子彭更快马加鞭赶来章府,闯入水榭,报告说:“孟忽患重病,正昏迷不省人事,请夫子火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