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公既然说是一月,那就多一日也不可能了。”诸葛亮思忖着笑笑,说,“好吧,那就……回吧。”
“回?”
“回师汉中。”
“回去!?我军势如破竹啊!”姜维惋惜地提醒。
“人生在世,无非取舍二字。伯约,”诸葛亮笑着瞥了姜维一眼,“亮不担心你不上进,只怕你……舍不得。”
短短一个月,就算能攻城掠地,也无法稳固它、占有它,与其得而复失,倒不如整顿兵备,好好经营到手的二郡。假若李严能积极筹运军粮……这个念头在诸葛亮心里飞快一闪,不、他不能指望李严!尽管不愿用恶意去猜测那个同受刘备托孤之恩的国家重臣,可李正方不冷不热的态度,委实令诸葛亮疑窦丛生。
“再放纵正方一次吧……”他想。
诸葛亮结束了第三次北伐,兵退汉中。
曹魏边庭,他想来就来了,没一个人能拦住;想走,也就自自在在地走了,没一个人敢追击。得知诸葛亮撤军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曹睿都感到身下宝座一片冰冷,像坐在冷冰冰的嘲笑中,使他几乎要用绣着龙纹的衣袖遮起脸。“西蜀,西蜀!不过撮尔小国!我堂堂大魏,兵不卸甲、马不释鞍,却只能任由诸葛亮来来去去吗!?”血气方刚的皇帝将玉如意重重一摔,吼道,“国威安在?颜面何存!?要给那家伙个教训!出兵!”
阶下文武一片沉默。
“朕决意伐蜀!”皇帝再次说。
轰轰烈烈讨论了一阵子后,曹睿下旨骠骑将军曹真、大将军司马懿、大将军张郃分兵子午谷、汉水、斜谷三路,出征西蜀!细作将此事奏报刘禅,刘禅顺手把一卷《商君书》遮在他正在读的《南华经》上,自口里“扑”地吐出颗枣核,嘿嘿笑道:“真有趣,曹魏也能打吗?打就打吧。”他从枕下金匣里摸出份诏书,添上几句话,要尚书仆射李福星夜送去汉中。
诏书是给诸葛亮的:
“街亭之败,罪在马谡,而您引咎自责,深深地贬斥自己。当日朕不便违逆相父心意,听从了您降官的建议。前年您宣耀军威,斩杀王双;今年又再度北伐,令郭淮狼狈逃窜。您降服了氐、羌蛮族,收复武都、阴平,威震凶暴,功勋赫赫。当今天下骚扰,元凶尚未枭首,相父承担国家之重,长久损抑自身,这不是光扬盛德的法子。今日恢复您丞相原职,还请您不要推辞。”
李福将印信、官服一并带了来。
“陛下爱重丞相,在诏书里说得很明显了。”李福见诸葛亮一语不发,生怕他不受相位。
“陛下知道曹魏将要犯境吗?”诸葛亮忽然问。
李福点点头。
“哦,孙德(李福之字)回朝后请转告陛下,尽管放心便是。”说着,诸葛亮从金盘里轻轻拾起印信,看了看,将它们挂在腰上。
2
丞相诸葛亮在乐城过了他五十岁的生日。乐城、汉城,是他去年冬天兴建的两座大城,以为汉中南郑的屏障。三路魏军会师目的地,就在南郑!“丞相坐镇于此,以逸待劳,委实高明!”姜维祝寿时说。诸葛亮摇摇羽扇,笑着反问:“我说过要驻守乐城吗?”
“曹魏来袭,正好省却我军奔波之苦。伯约,”他拍拍青年人的手,“孙子说:‘必攻不守。’守是怯懦者做的事,攻才是兵家第一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偷安。亮不会令敌军进入国家腹地,汉、乐二城,其实不是给亮防御的……”
姜维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追不上丞相的思路。
比之诸葛亮那种从骨子里激射出来的勇猛、刚强,姜维要温和得多;比之诸葛亮威严凛凛的宰相气魄,姜维显然更适合做将军,他常常希望在后方,有更坚强的力量支持自己。
“那是留给后人、留给你的。”诸葛亮轻声道,轻得无人听清。
他五十岁了,秋霜生于双鬓,身体虽无大碍,但因为长久繁忙、食无定时,肠胃向来不好。南征又落下个畏寒症,深秋时若不将暖炉护在身旁,腿脚就疼得受不了。死亡这种事,诸葛亮想得不多,可一旦念及,就会生出奇妙的恐惧。越往深里想,越觉得难以言说。
“丞相打算亲征?”姜维问。
“自然。”诸葛亮微笑道。
“将前线推到哪儿呢?”
“赤坂。”诸葛亮道,“在那里,可以应对敌军三路人马里的任何一路,或者全部三路。”他略略抬起头,笑着说,“司马懿今次也来了,真不错。对了,”诸葛亮转面杨仪,“请赵直也去赤坂。”
“赵直不再占梦了。”杨仪迟疑道,“自从跟随丞相南征归来,他便说自己再占卜不准了。”
赵直没说谎。他试过很多次,原本清亮的眼睛,竟再看不到未来!往日清晰如画的场景,逐渐模糊、如风散落。赵直终于成了个寻常人,在见过血污、残杀、悲泣后,他开始学习过寻常人的生活,这也令其收入一落千丈。锈钝的剑只能被人遗忘在蛛网缭绕的灰尘里。丧失了奇技的赵直四处奔波、以做小买卖为生。杨仪上次到武阳采办粮饷,还见过他一面,他简直想不到那个手足粗糙、风餐露宿的男人,便是当年清高不可一世的占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