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美人。暖融融的烛光。烛光里踏动着拴了金铃的、洁白俏丽的脚踝。顺着脚踝往上看,能看到舞女们赤裸的、扭动的腰肢,肚脐像个梨涡儿。
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3
庞统随刘备入蜀后,不到五个月就与刘璋翻了脸。小规模的战争在蜀地陆续展开,刘璋先后命张任、吴懿、李严等人与刘备交锋,却一次次遭受严重的挫败,以至刘备旌旗所指,没一处不望风披靡。庞统以军师身份,随侍刘备左右,他的智谋、胆略、见识,渐渐在蜀地流传开,也传入身在荆州的诸葛亮耳中。诸葛亮批罢一张整修驿站的签单,笑道:“士元兄才调高超,真是实至名归。”一面的,他将单子递给马良,又说,“可惜主公带蒋琬入川了,否则,季常就不必成日陪亮做这些修桥铺路的琐事。”
“良正适合做‘琐事’,”马良笑道,“何况是与军师在一起。”
自认识诸葛亮以来,马良对他,便存着弟弟之于兄长的仰望和信任。诸葛亮称赞他一句,他便要开心半日;若责备他一句,马良就得沮丧好几个时辰。这样一个温和、善良、踏踏实实的青年,看在诸葛亮眼里,简直就是个孩子,他一面指点着、纠正着他,一面又叮咛着、爱护着他。
“或许对三弟均,也不及对季常。”诸葛亮有时会想,“毕竟,均缺乏治政之才,平平淡淡一辈子就好;日后安排个闲职给他,也就保得此生安康。”
“听说主公攻克了涪城?”马良一边核查上季税单,一边问。
诸葛亮点点头。
这件事,他是从庞统来信里得知的。入主涪城后,刘备接受庞统的建议,召开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醇酒美人,应有尽有。连日征战的将军们都醉了,胡须上沾着肉汁,佩剑扔在一旁,将沉重的、醉醺醺的身体朝女人怀里一歪,拿毛扎扎的面孔往一双双丰盈的胸口上蹭。嬉笑嗔怒,不绝于耳,惹得刘备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对坐在身旁的庞统说:“今日宴饮可真快活!”
“以掠夺他人国土为乐,可不是仁者之师哟。”庞统故意说。他与刘备关系已相当随便,此时这句话,是笑话了刘备一贯的“仁义”。
刘备瞪起眼睛,带醉道:“武王伐纣,也叫人在军前唱歌、军后跳舞!难道周武王不是仁者?你尽说混话,给我滚、滚出去!”
庞统乐呵呵站起身,逡巡一阵子,退出营外。没有一炷香功夫,他又被请了回来。“方才的话题,究竟谁说错了?”刘备问。庞统瞥见他面有悔色,眼里却藏着笑意,便悠然回答说:“这个么,君臣都有错。”
“主公闻言大笑,之后便照常饮酒、照常歌舞。”信末,庞统这样写道。
尽管看上去,庞统只将了一件小事告诉给诸葛亮,然而他得意洋洋的神色,却从每一个字里流露出来。诸葛亮想了想,尽管性格与庞统不同,但无论怎样,他绝不敢当众嘲讽君主,也不会说出“君臣都有错”这么狂妄的话。
“‘第一谋臣’之位,庞士元势在必得了。”诸葛亮微笑着想,“假若他能战胜下一个对手:雒城。”
雒城是最关键的一道防线。
它是巴蜀首府成都真正的护城河。
雒城一旦破了,成都就像个柔软的婴儿,被直接放在刘备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它握入掌中;他手指再一用力,便能活生生扼杀它。诸葛亮望着镜子,他见到了张从容不迫的面孔,面上没有一丝紧张、慌忙,也看不出焦急或者盼望。当每个人都在战战兢兢等待战果时,诸葛亮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活在太平盛世:一个需要用更多精力来修缮房屋、疏通官道、开凿水井、普及教育的世界。
“说到打仗,孔明怎能与庞军师相提并论?”很多人这样议论。
马良、赵云听了,都愤愤不平,诸葛亮只淡淡笑着,从舜英手里接过外衣挽在臂上,说:“季常,子龙,陪我去西郊看看庄稼吧。”
“军师不追查流言吗?”赵云问。
“统率千军,我原本就不及士元兄。”诸葛亮笑道,“惩治讲实话的人,是纣、桀所为。”他皱皱眉,又道,“只担心士元兄轻忽了雒城。舜英,”诸葛亮问,“我要修书去提醒士元吗?”
舜英说:“不,孔明别多此一举。”
诸葛亮“哦”了声,他从妻子眼里看到了默契,看到了舜英之于庞统的、发自肺腑的担忧,这令诸葛亮好笑。一旁马良、赵云面面相觑,弄不懂舜英为什么要劝阻。
很快,蜀中新一轮战事的消息传至荆州。庞统果然出师不利,刘备军在雒城经历了入蜀以来的首次大失败,士卒死伤三千有余!此后,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半年多。尽管庞统用计,在十一月某个大雪漫天的夜晚,将蜀中名将张任:那个严守雒城的将军擒获了,并因其不肯投降,把他斩杀在雒城之南的雁桥边,但这并没能扭转僵局。庞统吩咐说,将张任的首级悬挂在军中最高的旗杆上,用竹签撑开他眼睛,要这个拼死抵抗的狂徒看看雒城将被怎样攻破,要他看到刘备军的刀枪怎样突入城池,另一面,也要仍在抵抗的蜀军们看看不归顺者的下场!庞统原以为,这样一来便能令雒城上下恐慌,即便不投降,士气也会大大下降。没料到,张任颇得人心,城里军民见到昨日还生龙活虎、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夜后就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挂在高处,一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用羽箭射了封信给刘备,说即便全城战死,也绝不屈膝!战争向庞统想不到的方向飞快地滑去,到建安十八年底,也即刘备入蜀两年后,手下将军们清点人数,发现军卒死亡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