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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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天府……是属于我的(9)

诸葛亮扑哧笑了,他抱住妻子的腰,低身将头搁在舜英膝上,侧脸贴着她腿,问:“五个月,够了。不信么?”

“没不信。只是益州与我有何相干?那礼物,我不稀罕。”舜英解开诸葛亮的纶巾,将他束发的丝带也抽脱了,男人的黑发纠缠着她手指,她小声说,“孔明要好好照顾自己……”一面说,一面从头上拔了竹簪,批着他的发。

诸葛亮顺从地接受舜英的打理,又问:“你稀罕什么?”

“孩子。”舜英说,“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只有男性子嗣,才能延续家族香火,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英三十二岁了,若再拖延,以后生育起来,怕是更艰难。

“有果儿就够了,孩子么,没所谓的。”说着,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面睡在妻子腿上,吹了声口哨。

舜英看着诸葛亮,看见月光漂浮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多奇怪啊,每回凝望他,她便会忍不住感到幸福。他是一个英俊、周密、雄才大略的男人,无论多艰难的事,但凡从他口里说出,都令她宽心。他是她丈夫,她能简单、直接地感觉到他对她的疼爱、关切、重视,能感觉到“果儿一个就够了”这话,是诚心诚意的。“从一开始就溺爱她,因为……你是她母亲啊。”诸葛亮一度玩笑说。舜英从没听过像他这么宠孩子的。见到诸葛果蹦蹦跳跳地跑入正厅,即便在忙公事,诸葛亮也会叫人先停一停,他会上前把果儿抱入怀,搁在膝盖上,再转过来一行行、一册册批阅文卷。

“五个月后,”诸葛亮低声重复道,“带果儿来成都。”

“好。”舜英笑了。

舜英又说:“庞士元那边……”

“怎么?”诸葛亮懒洋洋一动不动。

舜英说:“兵分三路,势必旗开得胜。孔明,你应我一件事。”

“说。”诸葛亮将舜英中指握住了。

“入川后,别给士元写信。”舜英说。

诸葛亮只顾亲吻着舜英手指,没吱声。

“别写信。”她小声道,“无论孔明写了什么,都会影响到士元情绪。若请他按兵不动,他就会怀疑你想争功;若请他加速攻城,他又要猜测你是在讽刺他。玄德公在雒城门前困守了近一年,尽管代价沉重,也消耗了益州实力。孔明一旦入蜀,士元只要静心等待,便可获全功;万一他求胜心切,发动猛攻……”

舜英没再往下说。

诸葛亮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庞统攻势越猛,雒城守势就越强。等到全无退路,雒城将不惜玉石俱焚!到那时,以庞统之身先士卒、急功近利,很可能会遭到意料之外的不幸。”

不幸:一个“死”字。

舜英想到这个“死”字,手指忽然凉了。尽管与庞统私交平平,毕竟是少年时就认识的朋友。黄家、庞家,也屡有联姻。

“舜英真聪明哇。”诸葛亮笑叹一声。

她以为他答应了。没想到,第一个意料之外,不是庞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诸葛亮在两个月后,在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之时,便给庞统写了一封信。信很短,说他夜里到观星台上看天象,见罡星在西,太白临于雒城,这预示着雒城不利,请士元兄谨慎再三。随信一起送入中军的,是三路捷报!

“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刘备翻来覆去地看捷报,喜上眉梢,指着说,“瞧,士元!孔明进至郪县了!蜀中百姓,居然都杀牛、摆酒来迎接。仁义之师呀!哈哈,这可算得上仁义之师了吗?哈哈……”

庞统忍着气说:“请主公下令,再攻雒城!”

“什么?”刘备吃了一惊,“孔明不是说……”

“占星之说不足为凭!”庞统高声说,“昔日武王起事,占到大凶之兆,那些唯唯诺诺的巫师们,全都劝武王罢却刀兵。姜子牙上前一把扯烂卜草、踏碎龟壳,亲自给武王套好驷马、拉住缰绳,请武王登车!这才成就了周朝八百年的盛世!”说罢,庞统单膝跪落!

一时间,竟令刘备手足无措。

刘备转面蒋琬,蒋琬也是军里重要的谋臣。

蒋琬想了想,回答说:“请给庞军师一个机会吧。”

给他个当上姜子牙的机会,也给他与机会一同到来的、致命的危险。成功与失败,就像一个镜子的两面;假若照不到辉煌,就要照见死亡。

这一日,死亡发生在雒城门前。

死亡,就像风吹过……“呼”的一声。

庞统被城楼上飞下的第一支箭射中咽喉!第二支箭,射中他头颅。一瞬间,他看到血花像樱花一样漫天飞舞,恍惚里听到刘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哭泣,听到诸葛亮在更远处,在白羽扇后面,发出轻轻的叹息。死亡之前一瞬,庞统仿佛回到了白沙州。他看到故乡冰雪化了,水流潺潺,从小石子上滑过,银鱼在石缝里游动,恰似一道道月光;他看到山岭上,小草绿了,骷髅花扬起红一片、黑一片的面容,朝他摇着纤巧的茎叶;他看到桑树下面,坐着个青衣少年,仰着脸来说话,忽然一条凉丝丝的蚕落入他领子里,就像女人凉丝丝的手指,顺着他脊背徐徐抚摩……庞统从喉咙里发出“格格”两声,跌下马来!之后,尘世那些喧嚣、争夺、血腥、残杀,与他再无关系。

庞统死了。

死在混乱的雒城攻击战里,军卒们将他拖回营,拖回来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中十三箭。

刘备一巴掌扇在蒋琬脸上,打青了他左脸,三天没消肿。

后来,刘备每谈到庞统,都忍不住眼圈发红,絮絮道:“要是肯听孔明的劝……”那就不至于丧生了,刘备想。他捧着诸葛亮的来信,望着信上“太白临于雒”几个字,又一次潸然泪下。而这时,诸葛亮将一纸谶书靠近烛火,安安静静地烧它成灰,把灰倾入酒里,将这杯酒洒向西方,以祭凤雏。

“得之丝,失之龙”,正是“庞统”二字!

“庞”下藏着条“龙”,“龙”恰与“统”同韵。“失之龙”,是说一定会丢掉一条龙,假若庞统不失,“伏龙”之位就岌岌可危。拆开“统”字,正是“充足”之“丝”。巴蜀最名贵的物产,便是丝绸!没人能阻挡益州的归属,天府之国,要名君与贤臣来掌控。诸葛亮淡淡想:天府是我的。羽扇纶巾,催开黄金之门;阻拦在白羽前的,必得衰草一般伏靡、退让。庞统、庞士元……士元兄!酒迹在青石板上干涸,只余一个浅浅的印子。至少,士元兄不该用那种口气,来谈论铃的死……诸葛亮朝西面的雒城拱了拱手,一个不提防,两行清泪从眼里滚落,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