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晚上,方家院子里很热闹,大哥和二哥抬出去一张旧八仙桌子,又到小学校里借来了四条长板凳,摆在桌子周围。娘在灶上炒菜,锅里嗞啦嗞啦响着。
金菊躲在自己屋里——她住在套间,外间住着大哥和二哥——听着外边的动静。她一天没出屋,大哥白天也没下地,不时地走进来和她搭讪几句。她用被单子蒙着头,一声也不吭。
娘和爹在堂屋里议论着:
“都蔫蔫了,黄了,用塑料袋子包着也不行。”娘说。
金菊闻到了一股蒜薹味。
爹说:“你没扎紧口。扎紧口,进不去空气,不蔫蔫也不黄。”
“人家公家也不知怎么放的,放到寒冬腊月也是绿绿的,像刚从蒜苗地里拔出来的一样。”娘说。
“人家公家有冷库!”爹说,“六月天进去都要穿棉袄棉裤,还有个瞎?”
“到底是公家有办法。”娘感叹着。
爹说:“还不是老百姓的钱!”
锅里又嗞啦嗞啦响起来了,蒜薹味扑鼻。
“再让老二去乡里叫叫杨助理员?”娘问。
“别去了,叫烦了人家或许就不来了。”爹说。
“他不会不来,“娘说,“不为咱还为着他外甥呢。”
“也不是个亲舅!”爹低沉地说。
掌灯时分,金菊听到院子里来了好几个人,从爹娘与来客的对话中,金菊知道来了自己未来的公公刘家庆,还来了自己未来的嫂子曹文玲的爹曹金柱,还来了自己未来的小姑子的女婿的远房舅舅——乡政府的杨助理员,几个连环套的亲家寒暄着,后来就喝开了酒。
大哥拿着一个白馒头端着一碗蒜薹炒猪肉走进屋里,悄悄地说:
“妹妹,快起来吃,吃了就洗洗脸,换换衣裳,出去见见亲戚。你老公公才刚还打听你来。”
她一声不吭。
“妹妹,你别犯傻,“哥悄声说,“刘家富着呢,你老公公不会空着手来,见面钱是少不了的。”
她一声不吭。
大哥把饭菜放在炕沿上,无趣地走了。
院里猜拳行令,喝得很是热火,杨助理的嗓门最高。
一会儿,金菊听到娘和大哥在外间里低声说话。
大哥问:“还有多少酒?”
娘说:“还有大半瓶,七两多吧,不够?”
哥说:“怎么能够,杨助理和刘老头都是一斤的量。”
“去借?”娘问。
“半夜三更的去谁家借!“哥说,“找个空瓶子来,倒开,加凉水将就着吧。”
娘说:“别让人家尝出来,尝出来就丢大了人啦。”
哥说:“尝出来个屁,都喝麻了嘴巴子啦!”
娘说:“这总是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大哥说,“这年头哪有不骗人的?不骗人瞎只眼!连国家的买卖都骗人,何况咱庄户人家。”
娘不吱声了,外间里传来大哥往酒里兑水的声音。
“娘,'敌敌畏'呢?”大哥问。
“鳖种!“娘低声骂着,“你要做什么孽?”
哥说:“人家说往白酒里滴上点'敌敌畏',那酒就有一股茅台酒的香味。”
“你别闯出祸来啊!”
“没事,一瓶加一滴,顶多把他们肚里的蛔虫毒死。”
“还有你爹哪!”
“俺爹过日子,舍不得多喝。”
她感到心里一阵阵发慌,掀掉被单子,坐起来,倚着壁子墙,直呆呆地望着墙上那张年画,画上画着一个穿红兜肚的胖小子,胖小子双手捧着一颗红嘴儿的大桃。
“哎,杨助理,大爷爷,爹(她知道大哥叫的是曹金柱,她感到肉麻),尝尝我家兄弟刚从马集装来的好酒,人家说像茅台哪,咱也没喝过茅台,也不知茅台是什么味。”大哥说。
曹金柱囔囔着鼻子说:
“喝过那么一两次。一次在耿书记家喝的,一次是在张云端家喝的,那小子,有钱,花高价买的,八十多块钱一瓶。”
“八舅,你快尝尝,是不是有茅台的香味。”大哥说。
杨助理一定是呷了一口酒,她听到他吧咂着嘴品滋味。
“怎么样?”
杨助理一定是又呷了一口酒,她听到他吧咂着嘴品滋味。
“嗯,别说,还真有点茅台味嘞!”杨助理说。
“好酒好酒,亲家们多喝点!”爹说。
墙上的胖娃娃望着她,好像要从画上跳下来似的。
刘家庆咳嗽一阵,说:
“亲家,听说咱的孩子闹脾气了?”
“小孩子家,没有主心骨,风一阵雨一阵的。”爹说,“只要我喘着一口气,就撇不了大把。”
“小孩家,心眼活,也不算稀罕事,”曹金柱说,“文玲也是一样,听说这头菊子不干了,回家跟我闹别扭,被我和她娘一顿好打!”
“爹,你再喝一杯。”大哥说。
“喝中啦,不喝了!”曹金柱说,“这酒有点上头。”
“好酒劲都大,”杨助理说,“姐夫,闺女大了,可不能随便打!现在是新社会,打闺女犯法。”
“犯个屁的法!”曹金柱说,“自家的闺女,不听说就得打,谁能管得着!”
“姐夫,你就是嘴硬!喝醉了吧?”杨助理说,“共产党什么都怕,就是不怕你这种嘴硬的人。打人犯法,闺女也是人,打闺女就是打人,打闺女也犯法,犯了法照样用小绳绳起你来,没看电视?省长犯了法,照样上手铐铐起来,你比省长还大?臭种蒜薹的一个!”
“臭种蒜薹的怎么啦?”曹金柱气哄哄地说——听动静好像站了起来——“没有这些臭种蒜薹的,你们这些大老爷喝西北风去?还不是我们纳税养活你们,养着你们喝酒吃肉,变着法刮老百姓的油。”
“老曹,”杨助理一定站了起来,一定用筷子指着曹金柱的鼻子尖,“你对共产党意见不小啊!你们养活我们?屁味!老子们是国家干部,躺在树影里看蚂蚁上树,工资照发,一个子儿都不少,你们的蒜薹烂成酱我也照拿工资。”
爹说:“好喽,好喽,都是亲戚,互相担待一些,别伤了和气。”
“这是原则性!”杨助理说。
“听我老头一句话,”刘家庆说,“亲戚们聚头,不容易,国家大事与咱不沾边,不去管它,咱的事是——喝酒!”
“喝酒喝酒!”大哥说,“八舅,您多喝点。”
杨助理说:“老大,我警告你们哥俩——老二呢(出去耍了,大哥说)?噢,你们把高马打得可是不轻!”
“打死这个杂种都不解恨!”爹说。
“四叔,“杨助理说,“您也是个没脑袋的人!打人犯法!”
“他欺侮到我家门上来了!”爹说,“菊儿闹别扭就是被他调唆的。”
“毁人家婚事,也真是可恶!”刘家庆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家婚。他这一插腿,差点就毁了三家婚事。”
杨助理说:“高马去告你们了,被我给咋唬住了。不管怎么说'是亲三分向',要是别人家,我可不管。”
“八舅,亏您照应。”大哥说。
“告诉老二,今后不要轻易打人!”
“八舅,您知道,俺兄弟俩从小老实,实在是被那小子欺负狠了,才动了手。”
“要打也不能打头,往腚上打,打暄肉!”
“八舅,您看……他还会怎么样?”
“这个嘛……”
他们都低语起来,金菊爬到窗台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仔细听着。
“文玲才十七岁,登不上记……”曹金柱说。
“能不能走走后门?”
“你们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杨助理说。
“兰兰才十六,更不行。”
“文玲的户口簿能改,可是兰兰的就改不了,我们不是一个乡,我手大捂不过天来……”杨助理说。
“让孩子出来,俺跟她说几句话!”刘家庆高声说。他的舌头有点发硬。
“去叫她!”爹说,爹的舌头也有点发硬。
她赶紧从窗台上下来,躺下,扯过被单子,蒙住了头。
踢踢沓沓脚步声愈来愈近,她躲在黑暗里,浑身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