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飞驰的囚车上,高羊突然闻到,车厢里流动着的马脸青年的血里,有一股新鲜蒜薹的味道。他不由大吃一惊,努力嗅着,辨别着,蒜薹的味道,而且是新鲜蒜薹的味道,而且是刚从蒜苗里拔出来、蒜薹嫩黄的断处沾着一滴晶亮的汁液的味道。
他伸出舌尖,把那滴汁液舔了。舌上漾开凉森森的甜味。他的心顿时轻松起来。他打量自家的三亩蒜地。大蒜长得很好,蒜薹的白帽都很胖大,有的弯曲着,有的笔直地挑着。蒜垄里湿漉漉的,有一些茸茸的草芽从湿土里钻出来。大肚子的老婆在他身边,跪着拔蒜薹。老婆脸色发乌,眼眶下有几块蝴蝶斑,好像铁器上生了锈。她跪在地上拔蒜薹,膝盖上沾满湿泥。老婆有点先天的残疾:左臂短小,活动不便。老婆拔蒜薹的动作很吃力。他看到她用那只短小的手,持着两根新竹筷子,夹着蒜苗的根部,她每夹一下都咬一下唇。他有些可怜她,但又不得不让她帮忙,他听说供销社已在县城设点收购蒜薹,每市斤价格五角,比去年最高价还高,去年的最高价是每市斤四角五分。他知道今年全县扩大了大蒜种植面积,蒜薹比去年长得好,要赶早,赶早收,赶早卖。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老婆孩子齐上阵,他可怜地看看大肚子的老婆,问:
“你,要不就到地头上去歇会儿?”
老婆仰起湿漉漉的脸,说:
“歇什么,不累,她爹,我就怕这些日子生。”
“到日子啦?”他忧虑地问。
“就这三两天了,”老婆说,“哪怕晚个五六天,让我帮你把蒜薹拔完。”
“到日子一定就生?”
“也有懒月的,”老婆说,“杏花就晚了十天。”
夫妻俩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老老实实地坐在地头上的瞎眼女儿。她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她的双手扯着一根蒜薹,捋过来,捋过去。
他说:“杏花,你别糟蹋了那根蒜薹!一根要值好几分呢。”
女儿把蒜薹放在了身边,大声问:
“爹,拔完了吗?”
他笑了笑,说:
“要是这么快就拔完,可就毁了,那能卖几个钱?”
“早嘞,才拔了一点点。”老婆说。
杏花小翼翼地用手掌抚摸着她身边的一堆蒜薹说,说:
“咦,这么多,这么一大堆!要卖好多钱!”
“我估摸着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毛钱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块。”高羊说。
“还要交税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交税。“高羊说,“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块,今年涨到了二十九块九毛九啦。”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国家的买卖,都带零头。”高羊说。
“哎,钱毛得都还不当钱用了,”老婆叹息着,“猪肉年初一块一斤,上集到了一块八。鸡蛋年初一块六一把,还是大个的,上集两块钱买把蛋,像杏那么大。”
“人们都有钱了,工商所老苏家盖了五间房,听说花了五万六千块!把人都吓死啦。“高羊说。
“那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该知足啦!”高羊说,“想想前几年,吃都吃不饱。这两年天天吃白面,老辈子也没过上这日子。”
“你家老辈子是地主,还没过上这日子?”老婆嘲讽他。
“屁,空挂着个地主的名!嘴里不舍得吃,腚里不舍得拉,积攒了点钱买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辈子的罪。听俺娘说,解放前俺家过年时买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两。”
“吃出神来了?”
“不是吃出神来了。听俺娘说,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里一沾,再插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两!”
“过去的人会过日子。”
“过成了地主,连儿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说,“还是亏了邓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着。”
“老邓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说,“天保佑着他多活几年。”
“这个人精神头好,能有大寿限。”
“我就老是纳闷,你说像国家那些大官,吃着鸡鸭鱼肉,穿着绫罗绸缎,生了病有那么多高级药吃着,按说还有个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说死就死了。你看咱庄门老头,干了一辈子活,两个儿子也不孝顺,吃捞不着好的吃,穿捞不到好的穿,九十多岁了,还整天下地干活呢!”
“那些当大官的劳神费心呢,咱这些农民,干活吃饭困觉,不动脑子,活得长。”
“那也没愿意当农民的,都想当官。”
“当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错误,还不如个农民。”
老婆拔坏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声。
高羊有些生气,训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几分钱!”
“你看你那副凶相,“老婆委屈地嘟哝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拔坏的。”
……囚车开进一个红漆大门,嘎吱一声停下来。急刹车,高羊一头栽到马脸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闻到了腥血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