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傍晚的时候,高马苏醒过来,最先感觉到的是肚腹中燃烧般的焦渴,随后感觉到的是周身皮肤的刺痛与刺痒,手指触动皮肤,便有森森的小凉风由汗毛孔里灌进去。视力只剩下一条线,很别扭。他用手摸脸,摸到眼睛肿成了两条缝。他恍惚记得,钻进朱老师家的猪屋子里,头撞马蜂窝,马蜂螫了自己的脸。
一轮红日冉冉西下,初夏的傍晚美丽又温柔,焕发着魅人的光彩,漆黑的桑叶上泛着玫瑰色的红光,洁白的槐花散着浅绿的氤氲。晚风轻轻吹,桑叶槐花婆娑起舞,林子里一片花瓣与叶片的摩擦声。
抓住一棵桑树的叶,浑身骨节叭叭地响。他艰难地站起来,腿也肿胀,脚也肿胀,鼻窦郁闷,好像要炸开。他特别想喝水。他努力证实着,晌午头里发生的事并不是梦境,干巴在身上的猪饲料和左手脖子上套着的贼亮的钢镯子,说明自己是个在逃的罪犯。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一个多月来,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窗户上的插销从不敢插上。焦渴和拘谨的皮肤妨碍他正常思维,他穿过槐桑之林往北走,那里是河床,他记得春天里高群父子们在河床上掘过一眼井。
沙地上的蒺藜狗子扎他的脚,他避着它们走,沙茅草的硬针刺他的脚,他小心翼翼地走。通红的光线穿过槐花和桑叶,筛在他赤裸的身上,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双臂和胸膛上,鼓起一片红疙瘩。他猜到这是红柳叶上的“疤疾毛”留给自己的纪念。
走出槐桑之林,满河床的白沙土光华夺目,半轮巨大的红日唧唧有声地下沉着,西半边天上彩霞朵朵,宛若鲜花怒放。他无心欣赏奇景,用那两线目光搜寻着水井的踪影。
他看到漫漫红黄河床上,凸出着几堆褐色的土,便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水,水。他跪在水边,像骡马一样把脖子伸下去,嘴唇一接触到水面,便急不可耐地吮吸起来。一分钟后,他感到了井水刺激口腔咽喉和胃袋的巨大愉悦。这愉悦有些过分了,胃壁痉挛。他听到了水滋润干裂脏器的哔剥声。又猛吸了一分钟,他抬起脸喘息了十秒钟,又把头扎下去,这时,他才尝到了水的味道和温暖。
水是腥的,水是咸的,水是热咕嘟的。他把头浸到水里,然后慢慢站起来。水沿着面颊脖颈流向肩背和肚腹,“疤疾毛”的毒刺受到水浸,在皮肉里张开,毒素扩散,痛疼使他的肛门都嘬紧了。
哎哟亲娘啊,他疲惫不堪地呻吟着,低头看那水井,井壁坍塌,水里生着一簇嫩绿的苔藓,苔藓间游动着一团团黄豆大的蝌蚪,三只拳头大小的虎斑蛙蹲在井边,雪白的下颌有节奏地跳动着,六只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跳了起来,干哕涌上喉,他感受到几百只蝌蚪在自己的胃里、肠子里蠕动着。一股水冲开咽喉,笔直地涌出来。他再不敢多看一眼那水井,扭转身,前仰后合地往桑槐之林走去。
太阳落下去了,天还没黑透,桑槐之林里雾气蒙蒙,野蚕昂着金属般奇形怪状的头颅,机械地啮着铁片般的桑叶,这嚓嚓啦啦的声响像锯片一样割着他的心。绿豆大的蚕屎像铁砂子一样落在他平伸出去的双腿上。他背倚一株桑,茫然地盯着满树薄雾中翩翩翻腾犹如细浪的槐花。黄昏时分,槐花的香气愈加浓重,空气里纷纷扬扬着浅黄的花粉。
后来升起了月亮,稀疏的黄星也缀在了蓝色的天幕上,大滴的露珠和着蚕屎下落,都好像是星斗的排泄物。他坐着,有时,一种强烈的念头催促他跳起来,但只要他一蜷腿,那念头就消逝了。有时,他想去掉箍在手脖子上的那只手铐,但只要一抬手,那念头就消逝了。
空中响起了夜行鸟儿扑棱翅子的声音,他的眼睛也似乎看到了鸟儿掠过时在桑树梢上留下的磷火般的轨迹,但留心去看,却什么也没有,连是否有鸟儿飞过也说不准。
后半夜,他感到了十分的寒冷,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好像有无数屁要放,但一个屁也放不出来。他看到金菊挎着一个红色的小包袱,挺着大肚子绕着桑,转着槐,畏畏缩缩地走过来。她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手扶着一株黄麻,用手指甲掐着黄麻的皮肤,由黄转绿,由绿转青,最后成了吓人的灰白,她说:
“高马哥,俺要走了,跟你来告个别……”
他猛省到这是不祥之兆,使劲往前挪着,腿仿佛被绳子捆在一棵树上,挪动不了,只好用力往前伸手,胳膊眼见着增长,就要够着她的脸了,指尖感受到了她脸上冰冷的气息,就在这似够得着而够不着之间,胳膊停止了生长,他焦急地喊叫着:
“金菊,你不能走,咱俩一天好日子还没捞到过,等我卖了蒜薹,就把你娶过来,我保证,让你不受风吹日晒,不受雨淋霜打,你在家看看孩子,做做饭就行啦……”
“高马哥,你别做梦了,你的蒜薹卖不了,都烂了……你去砸县政府,触犯了法律,公安局已贴出告示,画影图像抓拿你……俺只有带着孩子先走了……”
金菊把那个小包袱解开,拿出小录放机,说:
“这是你的,我从俺二哥那里给你偷回来了,我走了,你一个人孤单,就听着它解烦祛闷吧……”
她转身就走了,红衣服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影子。
“金菊——”高马大叫一声,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了。
他呆呆地望着爬升到东南天际的半块白月,心里怅然若失,回思适才情景,恐怖感袭上心头,他反复运算过的:金菊生产的日子,不是昨天,就是今天。
他终于站了起来,就像去年从苍马县的黄麻和苍马县的辣椒之间站起来一样,那时候是黄昏,他站起来后,连吐了十几口鲜血。方家兄弟心狠手辣。几乎送他见了阎王。多亏了杨助理员的救命丹,多亏了邻居于大嫂的照料,他才没死掉,多亏了第三天于大嫂传过方家的话来:只要你拿出一万元来,就把金菊嫁给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记得自己大喜过望,竟失声痛哭起来。于大嫂说:方家真不是东西,把闺女当牲口卖了!他记得自己说:嫂子,我哭,是因为高兴。一万元钱,我挣,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种蒜卖蒜薹,顶多两年,就能把金菊娶过来……
蒜薹!都是这倒霉的蒜薹!让我落到了如此境地。他东扯桑,西拉槐,南撞桑,北碰槐,他在桑槐之林里盘旋着,突来的乌云吞了月,四周都是壁立的墙,鬼打墙!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高马,自从认识了金菊,自从和金菊拉了手,你就倒上了血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