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跟随着腰鼓头警察,乖乖地爬上沙堤走进沙滩上的柳林,穿过柳林,又跋涉在河床上。细沙陷过脚踝,烫着脚面和脚上的伤处。他一瘸一拐,背后跟着结巴警察。那个厉害的家什就握在结巴警察的手里。在柳林里,杏花的哭叫声拉转了他的脖子,结巴警察把那家什往他背上一触,一阵凉气直贯脑门,他把脖子缩起来,满身都是鸡皮疙瘩。他等待着忍受那滚雷般的巨痛袭来,却听到身后一声厉喝:
“好好走!”
走着,渐渐把女儿的哭叫声忘却,全部心思用来想像结巴警察手里物体的形状。最后断定:这就是听人说起的电棒子,电棒子的开关一定在结巴警察的大拇指下,只要他一按,电棒子就放电。
越想越感到背后凉气逼人,仿佛连脊梁骨里的骨髓都哆嗦。
又穿过一片柳林。又过了一道沙堤。走五十米开阔地。过一条柏油马路。警察把他押进乡政府大院。乡公安派出所的朱胡子跑出来,迎着结巴警察和腰鼓头警察,连声道辛苦。
高羊见到熟人,心存一线希望,问:
“老朱,他们要把我抓到哪里去?”
“让你去个吃饭不收粮票的地方。”老朱嬉笑着回答。
“您给说说情,让他们放了我吧,俺老婆刚坐了月子。”
“你娘坐月子也不行,国法无情!”
高羊沮丧地垂下了头。
“小郭和老郑他们回来了没有?”腰鼓头问。
“小郭回来了,老郑还没回来。”老朱说。
“犯人关在哪里?”腰鼓头又问。
“关在办公室里。”老朱说着,头前带路,两个警察押着高羊跟在后边。
高羊被推进派出所办公室,看到一个马脸的青年戴着手铐蜷坐在墙角上。那青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高羊看到他左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围着眼一圈青红皂白。那一线眼缝里射出的光芒冷冰冰的,睁大的右眼却流露出一种绝望的、可怜巴巴的神情。两个年轻的漂亮警察坐在一张板条长椅上抽烟。
他被一把推到墙角上,与马脸青年靠在一起,两人互相打量着,马脸青年撇着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感到这个青年十分面熟,便用力回忆着,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悲哀地想:毁了,我的脑子被电毁了!
他听到四个警察在议论着:这小子够淘气的,只好先放倒再说,天大的奇事,他绝缘——高马这小子跳墙跑了——你们两个笨蛋——回去发通缉令吧——老郑和宋安妮活儿最轻省,怎么还不回来——那老婆子有两个儿子——老郑和宋安妮来了。
他听到了一个女人悠扬极了的哭声。他看到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哭声。那个姓郭的青年警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搓碎,鄙夷地说:“女人就是不行,哭天抹泪的,烦人!”他用下巴指指那个马脸青年,又说:“看我们这条好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掉一滴泪。”
马脸青年突然大声说——竟然也是结巴:
“哭、哭,哭给你们看?”
警察们愣了,突然又大笑起来。腰鼓头警察对同伴说:
“老孔、孔,抓了你的兄弟来来来了!”
结巴警察有些恼怒,说:
“去、去,去你娘的,老腰!”
马脸青年的口吃使高羊猛然省悟,逝去的记忆像流水般注入脑袋: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马脸青年就是那位把县长办公桌子上的电话机砸得粉碎的“愣头青”。
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把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推进来。老女人一腚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哭着,叫着:
“天哪——我的天——活不下去了啊我的个老天——老头子啊你好狠心一个人撇下我就走了你显神显灵把我叫了去吧我的天——”
女警察有二十出头年纪,留着短发,大眼睛,长睫毛,挺俊,一个鹅蛋脸热得红彤彤的,她大叫一声:
“别哭!”
女警察横眉竖目的样子把高羊吓得够呛,他可从来没想到女人会这样厉害。她穿着一双棕红色的皮鞋,鞋头尖尖的,跟儿高高的,腰里也扎着一根皮带,皮带上也挂着一把手枪。
高羊和马脸青年好奇地看着女警察。她似乎不高兴,斜着眼盯着他们。高羊赶快低下头去。等他抬起头时,女警察已经把一副墨晶眼镜架在了鼻梁上,遮住了眼睛。她踢了老女人一脚,说:
“还哭,老刁婆子,老反革命!”
老女人挨踢,尖哭一声:
“哎哟——狠心的大嫚——你把俺的腚踢破了——”
青年警察掩口而笑,逗乐道:
“小宋,把腚都给人家踢破了!”
女警察的双耳发红,对着逗乐者啐了一口。
老女人还在哭,老朱说:
“方大婶子,别嚎了,能做就能当,哭有什么用!”
“再哭把你的嘴缝死!”女警察威胁道。
老女人仰起脸,疯子般尖叫着:
“缝死吧!你这个'劈叉'子,年纪轻轻就这么狠,等以后生个孩子也没腚眼!”
警察们大笑起来。女警察又要去踢那老女人,被老郑拦住了。
高羊早就认出了,这个大哭大闹的女人是方四婶。
四婶想抬手擦脸上的泪,抬手时才知道手被铐住了,看着那亮晶晶的铐子,她又号哭起来。
老朱说:“同志们辛苦了,吃饭吧!”
附近的个体户饭店里那个专管送酒菜的小伙子一手提着大食盒,一手提着一捆啤酒,自行车大撒着把,飞一般骑到派出所门口,一脚踩住车闸,提着食盒和酒跳下来。
“真好车技!”老郑说。
“天天送,练出来啦!”老朱说。
小伙子提着食盒进来,老朱不高兴地问:
“怎么才来?”
小伙子说:“喝酒的太多了,光你们乡里就是五桌,供销社一桌,银行一桌,医院一桌,光乡直部门就够我送的了,还有下边村里。”
“发了大财啦!”老朱说。
“掌柜的发财,我一个跑腿的,死活都是这么几个钱。”小伙子揭开食盒,高羊看到满食盒的鸡鸭鱼肉,闻到扑鼻的香气,馋得直咽唾沫。
老朱说:“伙计,先盖上,等我把屋子先拾掇拾掇。”
“你快点,我还要去北村王支书家送,来了好几次电话催了!”小伙子说。
老郑说:“把犯人找个空屋关起来。”
老朱说:“哪有空屋?”
结巴警察说:“把他、他们关到车上!”
“跑了找谁?”
腰鼓头说:“把他们锁到树上,正好树下有阴凉。”
年轻警察说:“都起来!”
高羊最先站起来,马脸青年也随着站起来,方四婶坐在地上哭着:
“我不起来,我死也要死在屋里——”
老郑说:“方孙氏,你要是继续放刁,可别怪我不客气啦!”
四婶叫着:“不客气你能怎么着?你还敢打死我?”
“不敢打死你,但你拒绝服从命令,捣乱破坏,妨碍我们执行公务,”老郑冷笑一声说,“我有权对你采取强制性措施。你大概还不知道电棒子的滋味吧?你那个二儿子知道。”
老郑从腰里摘下高压电棒,在手里舞弄着,说:
“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要是还不站起来,我就叫你尝尝滋味。”
“一——!”
“你电吧!电吧!畜生!”
“二——!”
“你电吧!”
“三——!”老郑喊着,同时把电棒对准四婶的脸,四婶怪叫一声,就地打了一个滚,双手按地,飞快地爬起来。
众警察都笑起来。
姓郭的年轻警察指着马脸青年说:
“这小子绝缘,高压电棒触到身上,连感觉都没有!”
“可能吗?”老郑说。
“你不信就试试。”小郭说。
老郑把电棒子揿了一下,电棒子头上噼噼地喷射着绿色的火花。
“我不信!”老郑把电棒子触到马脸青年的脖子上。
马脸青年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端坐不动。
“哟,真是怪事!“老郑喊,“是不是电棒出毛病啦?”
小郭说:“你自己试试嘛!”
“这怎么可能呢?”老郑把电棒子往自己手脖上一触。他干叫一声扔了电棒子,抱着头坐在地上。
警察们哈哈大笑起来。
小郭说:“老郑,这叫以身试法。”
结巴警察押着高羊,马脸青年被青年警察押着,老郑和女警察拖着方四婶,走了约有五十步,是乡政府大院正中的一条宽路,这条路与那条直通县城的柏油马路相接,路边长着十几株碗口粗细的钻天白杨树。
警察们打开犯人的铐子,把他们的双臂剪在背后,猛地往后一拖,让他们背靠杨树,双臂拉到树后,再用铐子锁住双手。高羊听到四婶叫苦连天:
“哎哟——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断啦——”
结巴警察眨眨眼,对女警察宋安妮说:
“万、万、万无一失。”
宋安妮张嘴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
警察们拥到屋里喝啤酒去了。三个犯人起初是靠树站着,一会儿,就慢慢罗锅,坐在了树根,双臂别在背后,紧紧地夹着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