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间,我到河边的草地采集葡萄,我摘了很多串,但与其说我是贪图它们的美味,毋宁说我是珍视它们的美丽与芬芳。那里也有我很欣赏然而并不摘取的蔓越莓,就像细小而光洁的红宝石,挂在树上摇曳生姿,宛如珍珠般晶莹剔透;农夫却用丑陋的铁耙,将蔓越莓收集起来,于是原本整洁的草原变得遍地狼藉;他们只会满不在乎地用蒲式耳和美元来衡量蔓越莓的价值,把这些从草原劫掠而来的贼赃卖到波士顿和纽约;到了那边,蔓越莓的下场就是被挤压成果酱,以满足那些热爱自然者的口腹之欲。同样地,屠夫从草原上割走了野牛的舌头 819,对那受伤垂危的生灵完全无动于衷。小檗 820明艳的果实我也是光看不吃;但我采摘了不少野生苹果,用来闷熟了吃,那是草地主人和其他过客不屑要的。栗子成熟时,我储藏了半蒲式耳,以备过冬之用。以前每到那个季节,我会非常兴奋地漫步于林肯镇无边无际的栗树——可惜它们如今已在铁轨下面长眠不起——林里,肩上挂着布袋,手里拿着用来敲开栗实的木棍,因为我并不总是等到霜冻来临,耳边是树叶的沙沙响,以及红松鼠和冠蓝鸦的斥责声,有时候我会偷走它们吃了一半的栗实,因为它们选中的肯定是最好的。我偶尔会爬到树上把栗实摇下来。它们也在我的屋后生长,大的那株几乎把整座木屋遮住,每年开花时芬芳四溢,但果实大部分归松鼠和冠蓝鸦所有;后者在清晨时分成群结队地飞来,趁栗实还没掉到地上,啄食着长满毛刺的外壳里面的果肉。我心甘情愿地将这几棵树让给它们,到远处的树林里去寻找完好无损的栗子。这些坚果其实是上佳的面包代替品。也许还有其他许多种代替品。那天我正在挖蚯蚓,挖着挖着看到成串的地栗子 821,这种原住民的土豆是非常神奇的果实,据说我小时候曾挖过和吃过,但我有点怀疑这种说法,因为我久已不曾梦见它。其实我以前常常看到那些皱皱的、天鹅绒般的红花,攀附在其他植物的茎秆上,只是不知道那就是它开的花而已。农田垦殖已经令它近乎绝迹。它的味道很甜,特别像霜冻过的土豆,我发现它煮熟吃比烤来吃更好。这种块茎有点像大自然的承诺,保证将来用它们来简单地养活她在这里生育的子女。在当今这个崇尚壮牛肥田的农耕时代,这种曾被某个印第安部落奉为图腾的卑微植物早已被人抛诸脑后,只有它那鲜花盛放的藤蔓还入得了人们的法眼;但假如狂野的大自然再度君临此地,各种柔弱矜贵的英国庄稼很可能会在许多敌人面前消失,而若是没有人类的照料,乌鸦说不定会将最后一粒玉米种子送回西南部广袤的玉米田,据说他曾从印第安大神的那片田野将玉米带到此地来822;如今将近绝种的地栗子到时将会东山再起,在严寒与荒野中茁壮成长,证明它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植物,重拾它在古代充当那个游猎部落主食时曾拥有的重要性和尊严。它肯定是某些印第安的西尔丽兹 823或者密涅瓦 824发明并馈赠给人类的,等到诗歌在这里登上王座,它的叶子和长满地栗子的根系将会在我们的艺术作品里得到表现。
在9月1日825,我看见两三株矮小的枫树已经变红,在湖的对岸,三株挺拔的白杨下方,就在岬角的顶点,紧邻着湖水。它们的颜色诉说了多少故事啊!渐渐地,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每棵树的特性显露无遗,各自欣赏着自己倒映在如镜湖面里的身影。每天早晨,这个画廊的经理都会拿出几幅新的画作,色彩更加明艳或者更加和谐,用以代替墙上的旧作。
数以千计的黄蜂在 10月来到我的木屋,大概是来过冬的吧,栖息在各个窗户的内侧和四面墙壁的顶部,有几次还曾挡过访客的驾。每天早晨,在它们被冻僵以后,我会把它们扫出门外,但我并没有想方设法去摆脱它们;我甚至因为它们把我的屋子当成理想的避难所而感到得意。它们虽然和我同床共眠,但其实没有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后来逐渐消失,到某些我不知道的洞隙躲避冬天和难以言喻的寒冷去了。
和黄蜂相同,我也是从 11月开始依靠住所来抵御冬天的严寒;在此之前,我常常到瓦尔登湖的东北岸去,那边有松树林和布满石子的湖岸反射着日光,是整个湖最煦暖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晒晒太阳吧,这比用人造的火焰来取暖要愉快和健康得多。夏天已经像远去的猎人般离开,但我就这样靠着它依旧闪烁的余烬来温暖自己。
当初修建烟囱的时候,我研究过泥瓦匠的技艺。我的砖块是二手的,需要用灰匙将其刮净,所以我对砖块和灰匙的了解比普通人要多。砖块上的砂浆有五十年的历史,据说年代越久越是坚硬;但这其实属于那种人们不知真假、只会人云亦云地重复着的说法。那些说法本身倒是会历久弥坚,需要用灰匙猛敲很多下才能让自作聪明的老人不再相信它们。许多美索不达米亚 826的村庄是由质量非常好的旧砖建成的,那些砖块来自巴比伦 827的废墟,上面的水泥年代还更古老呢,大概也更为牢固吧。反正我是很惊讶于灰匙钢片之强韧的,用力敲击了那么多次,居然还是完好无损。我用的砖块原本是用于修烟囱的,可是上面并没有写着尼布甲尼撒 828的名字;我将能找到的砖块都拣走了,这样既省事又能避免浪费;砖块砌成的炉膛有些缝隙,我用湖岸的石头将其补好,砂浆也是用湖边的白沙搅拌而成的。壁炉花了我最多的时间,因为它是这座木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实在是太过用心,以至于我从早晨开始动工,结果到傍晚只垒起几英寸高的砖块,夜里睡觉时正好用来当枕头;然而我记得我的硬脖子不是那时候睡出
来的,而是更早以前就有的。那段时间正好有某位诗人到家里来住了两个星期,所以我只好将地板派上用场 829。虽然我有两把餐刀,他还是把自己的带来了,我们常常将餐刀戳到泥地里,用这个办法把它们拭净。他会帮我做饭。看到我的杰作日渐升高,方方正正,坚固牢靠,我感到很高兴;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修得这么慢,那么它肯定能够用很长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烟囱是独立的结构,伫立于地面之上,从屋内高耸入云;有时候哪怕房子被烧掉,它依然屹立不倒,它的重要性和独立性是不言而喻的。那时正值夏杪。如今已是 11月。
北风已经开始吹拂瓦尔登湖,不过需要持续吹上好几个星期才能让湖水彻底变冷,因为这湖实在是太深了。刚在夜里生火那些天,墙壁还没有抹上泥灰,当时烟雾在烟囱里上升得特别畅通,因为四壁的木板有许多缝隙。然而就在那凉爽通风的房间里,我置身于长满树瘤的粗糙棕木板之间,头顶是包着树皮的横梁,度过了几个愉快的夜晚。涂抹好泥灰以后,我的房子并没有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但坦白说,住起来倒是舒服多了。每座住人的房子应该高得足以产生某些朦胧的感觉,让夜里跳动的影子能在横梁上玩耍才好吧?和壁画以及各种最昂贵的家具相比,这些影子更能够激发人们的奇思妙想。应该说,我真正住进这座房子,是在我开始用它来御寒以后。我搞到两个铁柴架,这样木柴就不用贴着炉膛;看到亲手所建的烟囱的内壁渐渐被熏黑,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拨起火来也比往常更加怡然自得。这座木屋是很小,在里面难得听到回声;但作为单个房间,又远离四邻,它显得有点大。这个房间集中承担了屋子的全部功能;它既是厨房,又是卧室,既是门厅,又是会客室;居住在大房子里的父母或者孩子、主人或者奴婢所能获得的便利,我也统统享受到了。老加图说,一家之长( patremfamilias)必须在他的乡村别墅里拥有“ cellam oleariam, vinariam dolia multa, uti lubeat caritatem expectare, et rei et virtuti et gloriae erit”830,也就是“储藏油与酒的地窖,要存放许多桶,以备不时之需;这是身居高位、品德高尚和值得赞美的人应该做的事情”。我在地窖里储存了一费尔金 831的土豆,大约两夸脱生有象鼻虫 832的豌豆,我的木架上有些许大米,一罐糖浆,以及各一配克 833的黑麦和粗磨玉米粉。
我有时候会梦见一座更宽敞、更多人住的房屋,耸立于黄金时代里,由经久耐用的材料建造而成,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但它仍旧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巨大、简朴、牢固和原始的厅堂,顶上没有天花板,四壁没有抹灰泥,只有光秃秃的横梁和檩条在人们头顶支撑着一方较低的天空,替人们挡住了雨雪;踏进这座殿堂的门槛,你便能看到屋顶的桁架像古代的萨图尔努斯 834,气派堂皇地接受着你的景仰;这是座很空旷的房屋,你必须用长杆举起火把才能看到屋顶;在屋内,人们可以住在炉膛里,住在飘窗下,住在长凳上,住在大厅的一端,住在大厅的另一端,只要他们愿意,还可以随蜘蛛住到横梁上;这是一座你推开大门便能走进的房屋,无需任何繁文缛节;疲倦的旅客在这里可以洗漱、吃饭、交谈和睡觉,无需再拐来拐去;在风狂雨急的夜晚,你会很高兴来到这座房屋,一切应有尽有,却又无需劳神去维护打理;你一眼就能看清屋里全部的宝贝,人们用得上的东西都挂在钉子上;厨房、杂物间、门厅、卧室、储藏室、阁楼合而为一;你能看见木桶、梯子等必需品,橱柜之类的设施,能听见水壶咕嘟咕嘟地叫,能向煮熟你的饭菜的火焰和烤熟你的面包的火炉致敬,主要的装饰品就是各种必备的家具和器皿;在这里,洗过的衣服不必晾到外面,炉火不会熄灭,女主人不会生气,有时候厨师会请你从活板门上让开,以便他能走到地窖下面去,这样你无需用跺脚也能知道地面是实的还是空的。 835这座房屋的内部像鸟巢般敞开,你要是从前门进,从后门出,绝对不可能见不到几个住在里面的人;主人会让来宾自由活动,而不是将八分之七的地方划为禁区,把客人关到某个小房间里,再假惺惺地请客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那明明是将客人关了禁闭嘛。如今的主人并不允许你享受他的壁炉,而是请石匠在走廊里修一个给你用,所谓待客之道,就是和你保持最远的距离。连做饭也是鬼鬼祟祟的,仿佛他要密谋将你毒死。我知道我曾踏足多少人的地盘,按照法律他们可以命令我离开;但我不知道我曾走访多少人的房屋。假如国王和王后居住在我刚刚描述的房屋里,我完全可以穿着旧衣服去拜访他们;但如果我不幸走进现代的宫殿,那么倒退着告辞将是我唯一想学会的本领 836。
我们在会客室里所用的语言似乎丧失了全部的活力,彻底沦落为毫无意义的废话;这种语言的符号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就连隐喻和比拟都需要绕很远的路,就像我们吃的菜肴那样,需要通过传送带和愚蠢的服务员送过来;换句话说,会客室离厨房和作坊太远。甚至连在吃饭的时候,人们在意的也往往不是菜肴本身,而是那些菜肴的寓意。仿佛只有野蛮人居住的地方离自然和真相足够近,所以能够向它们借取一个比喻。远在西北领地 837或者马恩岛 838的人,哪怕学识再渊博,又如何能够摸清厨房里的门道呢?
来看我的客人不少,胆敢留下来吃饭的却只有一两个;但看到我端上的是玉米糊,他们立刻溜之大吉,仿佛这玉米糊是将会把木屋震倒的灾难。然而我煮过许多玉米糊,这房子还好好的呢。
直到寒风凛冽,我才给木屋抹上砂浆。为了这个缘故,我泛舟到湖对岸,运来了洁净的白沙;只要可以使用这种交通工具,路途再远我也视若等闲。在此期间,我的房子四面都已钉上木条。钉木条时,我每敲一下铁锤,就能钉好一颗铁钉,这让我心情大好;我信心十足,想着要漂亮而迅速地将砂浆抹到墙壁上。我记得当时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经常衣冠楚楚地在镇上闲逛,到处对着正在干活的工人指指点点。那天他试图化理论为行动,于是挽好衣袖,托起盛放着砂浆的木板,又用灰匙弄了点砂浆,这过程倒也没有出岔子,但见他得意洋洋地望着头顶的木条,潇洒地向上面抹去,可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是,砂浆竟然全部掉落在他骄傲的胸膛上。我再次由衷地赞叹涂抹灰泥的好处,既省钱又方便,既能有效地抵御寒冷,又能让墙面显得很漂亮,而且我了解到泥水匠也有可能会出糗哦。让我惊奇的是,在我尚未来得及抹平灰泥的时候,饥渴的砖块竟然已经将其水分吸干;为了正式启用新壁炉,我也是弄了很多桶水才将其冲洗干净。上个冬天我做过实验,用本地江河盛产的河蚌的外壳烧制了少量的石灰,所以我知道可以到哪里去弄材料。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走上一两英里,弄到大量的石灰石,再来亲自将其烧成石灰。
在此期间,最阴凉和最浅的湖湾已经结起了薄冰,而整个湖面的封冻还要再过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最早出现的冰特别有意思,特别完美,坚硬、厚实而透明;在湖水较浅的地方,隔着冰层观察湖底是难逢的良机;因为你可以像湖面的水黾那样趴在只有一英寸厚的冰层上,随意地观察着湖底;湖底只有两三英寸远,就像玻璃背后的画,那时候的湖水总是安安静静的。湖里的沙地上有许多凹痕,那是某些生物爬来爬去留下的踪迹;至于沉积物,四处散落着石蚕 839用细碎的白石英做成的巢穴。把沙地弄皱的,也许就是这些石蚕吧,因为你能看到凹痕里有它们的巢;不过从凹痕的宽度和深度看,又不像是它们弄出来的。但最有意思的还是冰层本身,只是你最好趁早去观察它。如果在早晨贴近了看,你会看到有许多气泡,乍看好像是在冰层里,其实是在下面,你还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气泡不停地从湖底往上冒;虽然冰层已经相当坚硬和厚实,你还是可以看见底下的湖水。这些气泡的直径从八十分之一英寸到八分之一英寸都有,非常剔透和美丽,隔着冰层,你能看见它们倒映着你的脸庞。每立方英寸大概有三十或四十个气泡。冰层里也有些狭长的椭圆形气泡,是垂直的,大概半英寸长,以及一些倒竖的圆锥形气泡;更常见的是,假如冰层是刚刚凝结的,里面会有很多细小的圆泡,一个连着一个,看上去很像珠串。但这些冰层里的气泡没有水底下的那么多和那么明显。我有时会扔几块石头,试试冰层是否结实,那些被击破的部位里面含有空气,沉到水底形成了非常大和明显的泡泡。那天我隔了四十八小时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发现那些大气泡居然还在,虽然冰层又加厚了一英寸,我从冰缝里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但那两天非常暖和,有点像印第安之夏 840,当时的冰层不是透明的,展示不出墨绿的湖水和湖底,而是很模糊,呈灰白色,虽然是原来的两倍厚,结实的程度却差不多,因为那些冰里的气泡受热膨胀,全跑一块了,再也没有原来那么规整;它们不再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圆珠,而是变成了薄片,像布袋里倒出来的银币,彼此拥挤地交叠着,仿佛它们的容身之所太过狭小。冰层的美丽消失了,想要观察湖底也已经太迟。我很好奇先前看到的大气泡到底占据了新的冰层里哪个位置,于是敲开一块含有一个中等大小气泡的冰,并将它翻转过来。那新的冰块是在气泡的周围和下方形成的,所以气泡夹在两层冰中间。它完全处于下层的冰之内,却又紧贴着上层的冰,是扁平的,或者说有点像透镜,边缘是圆的,有四分之一英寸深,直径是四英寸;我惊奇地发现,气泡正下方的冰块被融化出一个非常规则的形状,看上去像倒扣的瓷碟,中间有八分之五英寸高,里面的水和气泡之间有很薄的间隔,大概八分之一英寸不到;在许多地方,这间隔里的小气泡已经朝下方爆开,而在那些直径达到一英尺的大气泡下面,也许根本就没有冰。我于是恍然大悟,我最早看到那无数贴着浮冰下面的小气泡如今也被冻住了,每个气泡多少有点像点火镜,将下方的冰给融化了。原来让冰层劈啪作响的,就是这些小小的气枪。
冬天终于热切地光临大地,当时我刚涂抹完灰泥,而寒风也开始在木屋周围呼啸,似乎直到那时才获得呼啸的许可。夜复一夜,大雁群带着洪亮的啼叫和扑打翅膀的响声,在黑暗里慢慢飞来,甚至在白雪覆盖大地以后,依然会有大雁降落在瓦尔登湖,有些在森林上方朝费尔黑文湖方向低飞而去,一直飞到墨西哥。我屋后有块洼地,旁边就是森林,大雁会到那里去觅食;曾有好几次,我在夜里十点或者十一点从镇上回来,听到那边传来大雁或者野鸭在落叶上走动的沙沙响,以及他们匆匆飞走时领队发出的嘎嘎声或者呱呱叫。 1845年,瓦尔登湖第一次全面封冻是在 12月22日夜里,至于弗林特湖和其他较浅的湖泊,以及康科德河,早在十多天以前便已结冰; 1846年是 12月16日, 1849年大概是 12月31日, 1850年约莫是 12月 27日, 1852年是 1月5日, 1853年又是 12月31日。那年早在 11月25日,白雪就已覆盖了大地,让我突然置身于冬天的景色里。于是我在我的外壳里躲得更深,设法在屋内和心头都燃起熊熊的火焰。那些天我的室外活动就是到森林里收集枯木,将其拿在手里或者扛在肩上带回来,有时也会用双手各抓着一株枯死的松树,把它们拖回我的木屋。曾经繁茂葱郁地守卫着森林边缘的古老松树拖起来可真是费力。我将其献给了乌尔坎努斯 841,因为它替大神忒耳弥努斯 842服务的日子已经结束。还有哪件事情能够比一个人到积雪的森林里去搜寻——或者毋宁说偷窃——柴火来烹饪晚饭更加有趣呢!他的面包和肉都很香甜 843。森林里有大量的树枝和废木,足以供镇上大多数人生起许多火堆,但目前却毫无用武之地,有些人还认为它们妨碍了幼株的生长。湖里也有浮木。那年夏天,我曾在湖里发现一个木筏,是修铁路时那些爱尔兰人用几根包着树皮的松木钉成的。我把残缺的木筏拖到岸边。它在水里浸了两年,又在岸上躺了六个月,吸进的水尚未晒干,但依然非常结实。在某个冬日,我兴致勃勃地拆散木筏,再将其从将近半英里远的湖对岸弄走;我先是搬走一根长达十五英尺的木头,一端用肩膀扛着,一端放在冰层上,溜冰似的把它搬回家,后来又用桦树的枝条将其他几根圆木捆好,再用较长的、带钩的桦木或者赤杨木把它们拖到湖这边来。它们虽然曾被水浸透,又重得像铅块,但很是经烧,烧出来的火也很旺;其实我觉得它们浸水后再烧更好,就好像泡过水的松脂,在灯里可以烧得更久。
吉尔平 844在描写英格兰和苏格兰边界的森林居民时提到,“有些人侵占了林地,在森林的边缘造起房子和篱笆,按照古代的森林法律,这些行为都是非常有害的,会被处以重罚,罪名是 ‘非法侵占罪 ’ (purprestures),因为惊扰了野兽和破坏了森林( ad terrorem ferarum-ad nocumentum foresta, etc.)” 845。我保护猎物和植被的兴趣,其实比猎人和樵夫还要大,我向来是以森林守护者自居的;如果有片森林被烧掉了,尽管是我自己无意间当了罪魁祸首,我的悲伤之情会比那片森林的所有者更加持久和强烈 846;哎呀,当那些所有者亲手砍伐森林时,我也会感到很难过。我希望我们的农夫在砍树时,能够像古代罗马人在伐木时那样,心中存有敬畏之心,因为他们认为森林是圣洁的,是献给某些神灵的。罗马人在伐木前会先祭拜神明,并在心里祷告:森林之神啊,无论你是男神还是女神,请你保佑我,保佑我的家人和孩子。
让人称奇的是,哪怕在这个年代,在这个新的国度,森林依然具有很高的价值,具有比黄金更加永久和普遍的价值。我们已经发现和发明了许多东西,但没有人看到一堆木料会毫不动心。木料之于我们,正如它之于我们的撒克逊 847和诺曼 848祖先,都是很宝贵的。我们的祖先用木料来做弓箭,我们则用来做枪托。米肖 849在三十多年前曾经说过,纽约和费城的柴薪价格“约等于——有时候还超过——巴黎最好的木材的价钱,尽管这个巨大的首都每年需要超过三十万考得的柴薪,而且方圆三百英里都是开垦过的良田” 850。在我们康科德镇,木材的价格几乎总是稳定地上涨,唯一的问题是今年会比去年涨多少。如果工匠和商人亲自到森林来,肯定不会是为了别的事,只会是来参加林木拍卖会;他们甚至愿意支付很高的价钱,只为能够在伐木工人走后捡拾剩下的木料。自古至今,人类一直到森林里寻找烧火的柴薪和艺术的素材;无论是新英格兰人还是新荷兰人,巴黎人还是凯尔特人 851,普通的农夫还是侠盗罗宾汉 852,古迪·布雷克还是哈里·吉尔 853,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无论是王子还是佃农,学者还是野蛮人,他们都需要到森林里搬几根树枝来取暖和烧饭。我自然也并不例外。
看到自己的柴堆,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所触动。我喜欢把柴薪堆在窗前,那些碎木片越多,就越能让我想起劳动的快乐。冬天时,我常常用一把没人要的旧斧头,在木屋晒得到阳光的侧面,将我从豆田里挖出来的树根劈开。当初犁地时,赶牲畜那人曾预言它们将会让我温暖两次,一次是我把它们劈开的时候,一次是用它们来烧火的时候,所以没有别的燃料能够释放出更多的热量。至于斧头,有人建议我到镇上找铁匠锤几下,但我没听他的,而是到树林里找了根山核桃木当斧柄。它钝是钝了点,但至少能用。
几片多脂的松木便是大笔的财富。想到大地的肠胃里还藏着许多这种火焰的食物,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前些年,我常常到某些光秃秃的山腰去“寻宝”,那里原先有片刚松林 854,我挖出了许多富含油脂的树根。它们几乎是不可毁坏的。那些树根至少有三四十年那么老,心材部分却依然很坚实,不过边材都已腐烂,厚实的树皮形成了地面平齐的圆环,圆周离核心有四五英寸远。你用斧头和铁铲来探索这座矿山,顺着那黄得像牛脂的宝藏,就像掘到金矿的矿脉那样,深深地挖到泥土里去。但我通常用干枯的落叶来点火,那是我趁还没下雪时储藏在棚屋里的。那位伐木工人 855到森林里露营时,会仔细地把绿色的山核桃木劈开,用来当点火的引子。我时不时会弄到几块。每当镇上的人在地平线以外点燃他们的灶火,我的烟囱也会升起袅袅的烟雾,让瓦尔登山谷里的野生居民知道我已醒来。
轻盈的烟雾,宛似伊卡洛斯之鸟 856,
再向上飞翔,你的羽毛就会融掉,
你是无歌的百灵,是黎明的信使,
村庄是你的巢穴,你在其上回缭,
或者你是逝去的梦,是夜半幽魂
的迷蒙身影,摆弄着飘飘的裙角;
你在夜间遮蔽了星辰,你在白日
阴暗了光芒,你让太阳不再闪耀;
我的烟雾啊,从这壁炉向上去吧,
请天上的诸神原谅这明亮的火苗。 857
刚刚砍伐的青翠柴薪是最合用的,不过我用得很少。在冬日的午后,我有时会烧一堆很旺的火,然后到外面去散步;等到我回家,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它依然没有熄灭,闪烁着火光。我虽然离开,但屋内并不空荡。仿佛我留下了某位快乐的管家。生活在那里的,其实有我还有火;事实常常证明我的管家是靠得住的。然而有一天,我在外头劈柴,忽然想到要从窗口看看我的房子有没有着火;我记得我只为这件事情担心过那一次;于是我就看了,居然看到正好有火星点着了我的床铺,我走进去把火灭了,它烧掉的地方有我的巴掌那么大。但我的木屋所处的位置特别向阳,四周有挡风的树木,屋顶又很低,所以几乎在每个冬天的中午,我都可以把火熄灭。
鼹鼠 858
居住在我的地窖里,吃掉三分之一的土豆,甚至还用我涂抹灰泥剩下的兽毛和牛皮纸做成了安乐窝;因为即使是野生动物,对舒适与温暖的热爱和人类也并无二致,他们能够在冬天里幸存下来,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想方设法地获得了这两样东西。我有几个朋友以为我到森林里来,目的就是把自己冻僵。动物只是造个窝,把窝安在隐蔽的地方,用以温暖他的身体;但人发现了火,把宽敞的房间关好,不是靠自己的体温,而是靠火加热房间里的空气,再把床铺安在房间里,这样他就可以随意走动,又不用穿很累赘的衣服,在寒冬腊月维持夏天的温度,甚至可以借助窗户让日光照进来,借助油灯拉长白昼。所以他能够稍微摆脱原始的本能,为高雅的艺术节省出些许时间。不过要是在凛冽的寒风中待了很长时间,我的整个身体就会开始变得僵硬;而每当回到温暖和煦的室内,我又可以自如地活动,生命因之得以延续。但就这方面而言,再奢华的房屋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而且我们无需耗神也能猜到怎样可以让人类灭亡。只要北风刮得更加厉害,人类的血脉随时都可能被切断。我们总是用“寒冷星期五” 859或者“大雪天” 860来指特定的日子,但如果有哪个星期五再冷一些,或者哪场雪再大一些,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将不复存在。
翌年冬天,为了节约起见,我使用了一个很小的煮食炉,因为森林并非归我所有;但它在保持火的燃烧方面不如敞开的壁炉。那时候做饭不再是诗意的行为,纯粹是无趣的过程。在这个炉子当道的年代,人们很快将会忘记,我们也曾在草灰里烤熟土豆,就像印第安人那样。炉子不仅占地方,把整个屋子弄得全是味道,而且还把火隐藏起来,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一位伴侣。你总是可以从火焰里看到一张人脸。当劳动者在夜晚凝望着火堆时,他在白天积累下来那些纷乱而庸俗的想法都得到了净化。可惜我再也不能坐下来凝望火堆,我忽然对某位诗人 861的相关诗句有了新的理解:
明亮的火焰啊,请不要拒绝给予我
你那亲切、令人振奋和温暖的同情。
如此明亮地跳跃的岂非是我的希冀?
在夜里如此黯淡的岂非如我的运命?
你为何从我们的炉膛和客厅中绝迹,
明明每个人都是那么欢迎和热爱你?
是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太过神奇美妙,
而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沉闷和无聊?
是不是因为你耀眼的光辉在暗地里
和我们好客的灵魂倾诉着许多秘密?
现在我们既安全又强壮,只因身旁
不再是影影绰绰、没有火光的炉膛,
这里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只有火
温暖着我们手和脚——也无须更多;
在这熊熊燃烧的、实用的火堆旁边,
我们可以坐下来,也可以安心入眠,
不必怕会有幽魂自黑暗的过去走来,
古老的柴火闪烁地抚慰我们的胸怀。 862
——胡珀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