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撰写随后的篇章,或者说大部分篇章时,我独自生活在森林里,方圆一英里荒无人烟,房子是我自己盖的,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畔,日常生活所需也都靠双手的劳动来解决。我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又两个月。如今我重又当起文明生活的过客。
我原本不想跟读者讲述太多和我个人有关的事情,可是镇上的人特别关注我的生活方式,有些人觉得那是荒唐和不可行的,但我并不这么想,综合种种情况来看,我认为那是非常自然而可行的。有人问我吃什么,是否感到寂寞,是否害怕,诸如此类的问题。也有人很好奇地想了解我捐了多少收入去做善事,那些拖家带口的人则想知道我抚养了多少个贫苦的儿童。所以我要恳请对我个人毫无兴趣的读者原谅,我会在本书中部分地回答这些问题。在大多数图书里,“我”,或者说第一人称,是遭到忽略的;但在这本书中,它会得到保留;这种自我意识是本书的主要特征。我们常常忘记正在说话的终究是第一人称。我也不想过多地谈论自己,可惜其他人我又不是很了解。所以非常遗憾,我只能受制于这个主题,因为我的见识实在是很浅陋。除此之外,我认为每个作家迟早应该朴实真诚地记录他自己的生活,而非只是描述他听来的别人的人生;这种记录仿佛是他从遥远的地方写给亲友看的;因为在我看来,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远方才能够真诚地活着。我这本书也许更加适合贫穷的学生阅读。至于其他读者,他们将会接受对自身适用的篇章。我相信没有人会硬要撑破尺寸偏小的外套,因为它对合身的人来说可能是有用的。
我想要说的话跟中国人和三明治群岛 1的岛民没有太大的关系,而跟阅读这些文字的你,跟住在新英格兰地区 2的你有很大的关系;我要谈论的是你的处境,你在这个世界上、在这座城镇里的境况和遭遇,以及这种境遇的本质,它何以会如此糟糕,是否能够得到改善。我走访了康科德的许多地方;在所到之处,无论是商店、办公楼还是田地,我发现这里的居民都好像正在赎罪似的,做着各种费心劳力的苦役。我曾经听说婆罗门教徒 3会坐在四个火堆中间,抬头仰望着太阳;或者把自己吊起来,头下脚上,经受烈焰的炙烤;或者扭头凝视天空,“直到他们再也恢复不了自然的姿势,而且由于脖子是扭曲的,只有液体能够流进他们的胃”;或者终生戴着锁链,生活在某棵树木之下;或者像毛毛虫那样,用他们的身体去丈量广袤的国土;或者单足站立在木柱之上 4——但即使这些有意为之的苦行,也不比我日常所见的场景更为令人难以置信和震惊。赫拉克勒斯 5的十二大苦役和我的邻居所从事的苦役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因为它们只有十二件,毕竟有结束的时候;但我从不曾看见这些人杀死或捕获任何怪兽,或者完成过任何劳役。他们没有伊奥劳斯 6这样的朋友来用火红的铁块去烙海德拉 7的脖子,每当砍掉一个头,会有两个新的头生出来。
我看见许多年轻的同乡继承了农场、房屋、谷仓、牲畜和各种农具,这对他们来说是很不幸的,因为这些东西得来容易,要摆脱却很难。他们倒不如出生在旷野中,吮吸着狼奶长大,那样反而能够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如此辛劳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谁让他们变成土地的奴隶呢?既然人总有一死,他们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苦难呢?他们为什么要从刚出生就开始自掘坟墓呢?他们不得不过着凡人的生活,推着摆在他们面前的一切,竭尽全力地向前迈进。我曾见过太多可怜的不朽灵魂 8,背负着几乎将他们压扁的重担,弯着腰在生活的道路上匍匐前行,吃力地推动身前那七十五英尺长、四十英尺宽的大谷仓,永远洗不干净的奥革阿斯牛栏 9,以及上百英亩的土地,还要犁地、锄草、放牧和造林!没有祖产的人固然不必对付这些多余的负累,但也只好卖命地开荒种田,这样才能养活自己几立方英尺的血肉之躯。
但人们劳动的出发点是错误的。人们的身体很快会被埋进土里变成肥料。他们甘愿受通常所谓的命运摆布,变得非常贪婪,正如某本老书 10上说的,积攒着会被虫蛀和锈蚀、会被窃贼偷走的财宝 11。这是愚人的生活,这个道理他们就算平时茫然不觉,在临终时肯定也将会恍然大悟。据说杜卡利翁和皮拉 12当初造人的方式是将石块从头顶抛到身后:
Inde genus durum sumus,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gine nati.13
雷利 14曾经很漂亮地把这两句诗翻译出来:
自此冷酷的人类就忍受着痛苦和烦恼,
以此证明我们的身体是石头变出来的。
他们对那个错误的神谕实在是太盲从了,就那样把石块从头顶扔到身后,也不去看石块到底落在什么地方。
绝大多数人,即使是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家,仅仅由于无知和失误,在生活中疲于应付各种自找的烦恼和多余的劳役,乃至没有余力去采摘那些更美好的人生果实。他们的手指太过劳累,变得非常笨拙,而且抖个不停,所以无法去采摘。实际上,人们每天都在奔波劳碌,根本没有闲暇享受真正完整的生活;他无法维持正常的人际关系;他的劳力在市场上卖不起价钱。他没有时间做别的,只能做一部机器。人只有想起自己的无知才能有长进,但他如此忙于使用已有的知识,又如何能想得起来呢?我们有时候应该免费让他吃饱穿暖,用琼浆玉液重振他的精神,然后再对他进行评判。人性最美好的品质就像水果表皮的白霜,只有通过最谨慎的处理才能得到保留。然而我们无论对待自己,还是对待他人,都不曾如此温柔。
我们都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很穷,觉得活着真难,有时候简直喘不过气来。我毫不怀疑有些读者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子很旧或者已经磨破,看这本书的时间也是借来或者偷来的,是从你们的债主那里抢来的。我能清楚地看到你们过着卑贱凄惨的生活,因为我的目光已经被阅历磨得很尖锐;你们总是背负着各种枷锁,想要把生意做成,想要把债务偿清,深陷在非常古老的泥沼 15里,沉迷于拉丁人所说的 aesalienum,也就是别人的铜板,因为他们有些钱币是铜铸的;你们为别人的铜板而生,为别人的铜板而死,也被别人的铜板埋葬;你们总是承诺还钱,承诺明天就还钱,而到死还欠着许多债务;你们总是曲意逢迎,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为此不惜使尽各种手段,只要不违法乱纪,无论什么事你们都肯去做;你们说谎、阿谀、投票,让自己龟缩在文明的果壳 16里,或者勉强装出慷慨大方的样子,以便能够说服邻居愿意让你们制作他的鞋子、帽子、衣服或者马车,或者向你们购买各种日常所需的商品;你们不惜把自己累到生病,为的只是能够存下些许防病的钱财,为的只是能够把这点钱财藏在某个古旧的箱子里,或者藏在墙壁中的袜子里,或者更安全地藏到砖头垒成的小金库里;你们不管藏在哪里,不管藏的是多还是少,反正就是想存点钱。
我有时候感到很奇怪,我们竟然能够若无其事地去看待那种野蛮但又有点异域色彩 17的奴役制度,也就是所谓的黑奴制;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都有着许多狂热而凶残的奴隶主 18。南方的监工很残暴,北方的监工更恶毒,但最糟糕的奴役是你们对自己的折磨。这样的人哪有神圣性可言呢!看看马路上的车夫吧,他不分昼夜地向市场赶去;他体内有什么神圣的悸动吗?他最高的职责就是让马匹吃草喝水!他的命运和运费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难道他赶车有什么神圣的目的吗?他有什么神圣、有什么不朽的呢?你看他战战兢兢、鬼鬼祟祟的样子,每日不知道担心些什么,完全没有不朽和神圣的气派,而是变成了奴隶和囚徒,受制于他对自己的看法,也受制于他通过自己的行动所赢得的名誉。公众的看法对我们的影响,其实并没有我们自己的看法那么大。人对自己的看法,决定或者说影响着他的命运。哪怕是在西印度群岛 19,威尔伯福斯 20不也带去了心灵和思想的自我解放吗?再想想这个国家的妇女吧,她们整天忙着给梳妆台的椅子编织坐垫,对自身的命运完全没有丝毫的兴趣!仿佛她们能够在浪费时间中永生。
大多数人生活在无言的绝望中。所谓的委曲求全其实是积重难返的绝望。你们从绝望的城市走进绝望的乡村,只能以水貂皮和麝鼠皮做成的华贵服装来自我安慰。就连各种所谓的游戏和娱乐,也隐藏着一种反复出现然而谁也没有察觉的绝望。这些游戏和娱乐并不愉快,因为它们是在工作之后才出现的。但智慧的特征之一就是不去做绝望的事。
如果仔细考虑什么是——用教义问答 21的话来说——人生的主要目标,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必需品和真正的生活方式,我们就会发现,大家都选择了相同的生活模式,好像这种模式是他们在清醒时做出的选择。然而其实他们并不认为还有其他模式可选。但聪敏而健康的人记得太阳每天都会升起。现在放弃我们的偏见还不算太晚。没有哪种思考或做事的方式,无论它是多么的古老,值得我们盲目地去跟从。今天每个人宣称或默认为万世不移的真理,到明天也许就会被证明是谬误,只是黑色的烟雾,而非有些人曾经以为的雨云,将会普降甘霖滋润他们的田地。有些事从前的人说你不能去做,结果你尝试之后发现你是可以去做的。老人有老习惯,新人有新办法。从前的人也许由于知识不够,并不知道添加新的燃料可以让火继续燃烧;今天的人却懂得把干柴放到水锅下面,以飞鸟的速度环游地球 22;这就像谚语说的,一代新人胜旧人。和年轻人相比,老年人不是更优秀、更有资格的导师,因为岁月让他得不偿失。不妨这么说吧,最明智的人不曾从生活中学到任何有绝对价值的知识。实际上,老年人并没有非常重要的忠告可以给年轻人,他们自身的经验很局限,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可悲的失败,而且都是由各种个人原因造成,这他们肯定也知道;也许他们还保留着些许和经验不符的信心,可是他们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年轻。我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三十来年,然而未曾从长辈那里听到任何有价值的忠告,甚至连热诚的忠告也不曾听见。他们什么都没跟我说过,可能也没有什么有用的建议给我。生活就是实验,它的大部分我尚未测试过;他们虽然测试过了,但那对我来说没有用。假如拥有某种自认为有价值的经验,我必然会想,这是我那些导师从来不曾提及的。
有个农夫对我说:“你不能光是吃素啊,因为蔬菜并不包含骨骼所需的养分。”于是他每天虔诚地将部分时间用于向他的身体供应骨骼所需的原料;他说那句话时正好走在他的牛后面,那头只吃素然而长出骨头的耕牛排除万难,拉着他和笨重的铁犁吃力地前进。有些东西对某些人——比如赤贫者和重病者——来说确实是必需品,但对其他人来说纯粹是奢侈品,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则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在某些人看来,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地,无论是高山还是低谷,都已被前人走遍,所有的事情都已得到处理。伊福林 23曾经说:“圣明的所罗门王 24规定了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古罗马的官员规定你每隔多久可以越界到邻居的土地上捡拾橡子,其中有多少要分给你的邻居。” 25希波克拉底甚至还指示我们应该如何剪指甲 26,就是要剪得和手指的末端对齐,不能留得更长,也不能剪得更短。毫无疑问,这种假定生活的诸种变化和欢乐都已被穷尽的观点是非常沉闷和无聊的,它就像亚当 27那么古老。但人的能力从未得到测量;我们也不能依照任何先例来判断他能做些什么,因为他做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无论你遭遇了多少失败,“别伤心,我的孩子,因为有些事情如果你自己不去做,谁又会来替你完成呢?” 28
我们可以用上千种简单的方法来测验我们的生活;就好像太阳,它既能催熟我的菜豆,同时也照亮了许多行星,比如我们的地球。要是以前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可以少犯几个错误。可惜我在豆田锄草时并没有沐浴着这种光明。星星组成的三角是多么漂亮啊!在宇宙各座华美的殿堂里,有许多遥远而不同的生灵正在同时凝望着同一颗星星呢!大自然和人类的生活是多种多样的,就像我们的各种法律。谁能说得准别人会有什么前程呢?还有什么比我们瞬间相互了解更大的奇迹吗?那就是我们可以只花一个小时,就能彻底认识这个世界的所有历程,甚至是各个世界的所有历程。去读历史、诗歌和神话吧!——我想和了解别人的经历相比,阅读这些书我们会更加感到震惊,也会吸取更多的知识。
我的邻居说的好事在我看来大多都是坏事;如果说我有什么懊悔的话,那就是恼恨我自己太过循规蹈矩。从前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安分守己呢?你有什么箴言就说吧,老家伙——你已经活了七十年29,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荣耀了——然而我听见一个无法抵抗的声音,它建议我统统不要听你的。新世代应该抛弃旧世代的业绩,就像抛弃搁浅的船那样。
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放心地去做更多的事。要是把心思花在别的地方,我们也许就不会如此庸人自扰。大自然既为强者提供用武之地,也为弱者提供容身之所。有些人总是忧心忡忡,简直像患了不可治愈的绝症。我们
天生爱夸大自己所从事工作的重要性,不停地担心还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或者忧虑万一我们生病了怎么办?我们真是太过多虑了!我们并没有怀着信仰去生活;白天时提心吊胆,到了晚上不情不愿地祷告,丝毫没有坚定的信念。我们就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对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敬畏之情,顽固地认为它没有改变的可能性。这是唯一的生活方式,我们说;但你能从圆心画出多少半径,生活就有多少种方式。所有的改变都是奇迹,但这种奇迹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孔子说过:“要知道我们只知道我们知道的,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那才是真正的知道。” 30既然已经有人把一切未知事物排除在他的认知之外,那么人们不敢去尝试新的生活方式也就不难理解了。
现在不妨来谈谈普通人最为烦恼和焦虑的是什么,以及我们的烦恼,或者说谨慎,在多大程度上是必要的。身处文明社会的我们其实应该到蛮荒的边疆去生活,才能更好地了解什么是生活的必需品,和我们应该用什么方式去获得这些必需品;要不然应该去查看商人的旧账本,看看人们在商店里最常购买的是什么,他们都储备了什么商品,也就是说,最常见的日常用品都是些什么。因为时代的进步几乎没有影响到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比如说我们的骨骼就很可能和祖辈的骨骼没有太大的区别。
说到“生活的必需品”,我指的是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东西,对人类的生活来说,它从一开始就非常重要,或者经过长时间的使用而变得如此,乃至很少有人会尝试去摆脱它,就算有也是出于野蛮、贫穷或者哲学的缘故。对许多动物而言,这种意义上的生活必需品唯有一种,那就是食物。草原上的野牛所需的是几英寸长的能下咽的青草,以及适合饮用的水;也许他还需要森林的遮蔽或者山谷的庇护。野兽需要的无非是食物和藏身之所。就本地的气候而言,人的生活必需品细究起来的话,可以具体分为如下几种:食物、住所、衣物和燃料;因为只有获取这些东西之后,我们才能自由地面对真正的人生问题,才能有解决这些问题的希望可言。人类不仅发明了房屋,也发明了衣服和熟食;而且可能由于偶然还发现了火的温暖,以及后来对它的使用,坐在火边取暖原本是奢侈品,现在已经变成必需品。我们可以看到猫和狗也养成了这种习性。有了寓所和衣服,我们就能保留自己内在的热量;但如果住得太好或者穿得太厚,或者是火烧得太旺,也就是说,外在的热量比我们内在的热量还要高,那我们岂不是在烘烤自己了吗?博物学家达尔文 31谈起火地群岛 32的居民时说,他自己那伙人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火堆旁边还是觉得很冷;然而他吃惊地发现,这些赤身裸体的野蛮人离火堆很远,却“被这堆火烤得浑身流汗” 33。我们也听说过在新荷兰人 34若无其事地裸露身体到处走的时候,欧洲人穿着衣服还哆嗦。有没有可能把这些野蛮人的健壮和文明人的聪慧结合起来呢?按照李比希 35的说法,人的身体像火炉,而食物就是燃料,保持肺里的内在燃烧。天冷时我们吃得多,天热时吃得少。动物的体温是缓慢燃烧的结果,生病或者死亡是因为这种燃烧发生得太快,或者缺乏燃料,或者通风口出了问题,最终导致火焰熄灭。当然,生命的热量不能混同于火焰,但这是个相当贴切的比喻。因此,按照上面的说法,“动物的生命”和“动物的热量”几乎可以算是同义词;因为食物固然可以被视为维持我们的内在之火的燃料——燃料的用途无非是煮熟食物,或者通过外在的热量来增加我们的体温——寓所和衣服也只是为了保留因此而产生和吸收的热量。
那么我们身体的最大需求就是保暖,在我们体内维持生命的热量。于是我们千辛万苦地谋求的,不仅是食物、衣服和寓所,还有床铺,这是我们在夜间的衣服;我们抢夺了飞鸟的巢穴和羽毛,做成这个寓所之内的容身之处,就像老鼠在它的洞里用青草和树叶做成窝那样!穷人总是抱怨这是个寒冷的世界;我们把大部分疾病,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社会的,都归咎于寒冷。在某些地区,夏天让人能够过上快乐的生活。燃料只用于烹调食物,此外再无用处;太阳就是他的火堆,其光线把许多水果煮得足够熟;那里的食物更为多样,也更容易得到,衣服或者寓所完全或者说泰半是多余的。就目前这个季节而言,如果想在这个地区生活,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只需要几件工具,比如说一把刀、一把斧头、一根铲子和一辆独轮车,那就足够了,爱读书的人还需要油灯、文具和几本书,这些算是准必需品吧,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然而有些不是很明智的人却跑到地球的另一面,去野蛮而不健康的地方做生意,在那里待上十几二十年,图的是能够舒适而温暖地活着,并且最终在新英格兰死去 36。这些奢侈的富人不仅很温暖,甚至热得很反常;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他们是在烘烤自己,当然他们用的方式很时髦。
绝大多数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的生活的舒适,非但是多余的,而且还会妨碍人类的提升。说到奢侈和舒适,最聪明的人往往过着比穷人还要简单和俭朴的生活。无论在中国、印度、波斯还是希腊,古代的哲学家都是身外财物比谁都少、内心财富比谁都多的人。我们对这些人的了解并不多。我们能明白这一点已经很难得。近代的改革家和各个对自己的民族做出贡献的人也都是如此。我们只有站在安贫乐道的立场上,才能够无私地或者明智地去观察人类的生活。要是过着奢侈的生活,不管是在农业、商业还是文学、艺术等领域,我们只能得到奢侈的结果。如今有许多哲学教授,但没有哲学家。然而传授哲学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它倡导的是一种值得称赞的生活方式。成为哲学家的先决条件不仅是拥有深奥的思想,甚至也不是创建了某个学派,而是由衷地热爱智慧,从而依照智慧的吩咐,过着朴素、独立、淡泊和坚定的生活。哲学家不仅要从理论上,而且还要从实践上解决部分人生问题。伟大学者和思想家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式或者英雄式的成功,而是朝臣式的。他们完全依照传统去生活,因循父辈的做法,根本不是引领人类走向更高尚境界的先驱。但人们为何会堕落?是什么导致家族的破败?那种使民族衰落乃至败亡的奢侈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自己的生活中真的没有半点的奢侈吗?哪怕是就外在的生活方式而言,哲学家也是领先于他的时代的。他进食、居住、穿衣和取暖的方式并不像和他同时代的人。一个人既然成为哲学家,他用以维持生命热量的方式怎能不比其他人高明呢?
假如有人已经用我上面描述几种方式得到温暖,那么他接下来想要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更多同类的温暖,诸如更丰富的食物、更大更豪华的房子、更好更充足的衣服、更多更炙热的火堆之类的。当他获得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之后,除了追求奢靡的生活,他还能有别的选择;那就是真正去体验生活的历程,他的假期开始了,可以不用继续劳碌奔波了。土壤显然是适合种子的,因为它的胚芽已经向下扎稳了根,它的枝叶现在可以满怀信心地向上茁长。其实人是可以向空中发展的,为什么要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呢?——就拿较为珍贵的植物来说吧,它们的价值来自最终在空气和阳光中生长出来的、远离地面的果实,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高于较为低贱的蔬菜;那些蔬菜尽管可能是两年生的,但人们种植它们,只是为了得到完美的块茎,所以经常把茎叶剪掉,导致大多数人在它们开花的季节也认不出它们来。
我想要开列的生活指南,并不是给坚强勇敢者看的,那些人不管在天堂还是地狱,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和最富裕的人比起来,他们盖的楼房可能更华丽,花起钱来可能更豪爽,又不会把自己弄得很穷,而且还不知道他们——假如真有这种人的话——过着的是人们向来梦寐以求的生活;也不是给那些在当前的境况中找到他们的勇气和灵感的人看的,他们怀着恋人般的怜爱和热情,珍惜着此时此刻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觉得我也属于这类人;我想说的话,并不是说给那些无论处境如何都能过得很好的人听的,他们知道自己是否过得好;我的话是说给一类为数众多的人听的,那些人满腹牢骚,总是徒劳地抱怨他们的命运或者时代很艰难,其实他们原本是可以去予以改善的。有些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会激烈地、痛苦地抱怨,因为他们自认为是尽了本分的。我的目标读者还有那些貌似富裕实则极其贫穷的人,他们积聚了钱财,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或者说如何摆脱它,因而给自己打造了黄金或者白银的镣铐。
假如我尝试讲述自己在过去几年所过的生活,那么对这段日子的实际情况多少有点了解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意外,而对其毫无所知的人肯定会感到很吃惊。下面我只挑几件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事来讲讲。
无论天气如何,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想要改善每个此刻,也把它刻在我的拐杖上 37;我想要站在永恒之过去和永恒之未来的交会点,也就是纯粹的此刻;我想要活在当下。请原谅我写得有点晦涩,因为我这个行业的秘密比其他绝大多数行业要多,我这么写倒不是要故弄玄虚,而是这个行业的本质就是如此。我会很高兴地说出我了解的一切,不会在我的门口写上
“严禁入内”。
我在很久之前丢失过一条猎狗、一匹枣红马和一只斑鸠,到现在还没找着 38。我曾向许多路人打听,描述它们的特征,以及怎么呼唤它们就会回应。我遇到过一两个人,他们听过那猎狗的吠声、那枣红马的蹄声,甚至还看见那斑鸠消失在云团后面;他们似乎很急着要找回这几只动物,倒好像是他们自己的牲畜走丢了。
要期待日出和黎明,但如果可能的话,也要对大自然本身充满期待!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无论是夏日抑或冬天,在邻居尚未起来干活之前,我早已做完了我的差事!不用怀疑,镇上许多人曾看见我办完事回来,他们有的是在晨曦中赶去波士顿 39的农夫,有的是出发去伐木的工人。诚然,我其实并没有帮助太阳升起,但在日出时已经起床是极其重要的。
曾有许多个秋天和冬天的日子,我是在镇外度过的,试图聆听风中的消息,并迅速地将它传播出去!我几乎投入了所有的资金,全副身心扑在这门生意上,为了新闻而奔走。假如我听到的消息和两个政党有关,那么它肯定会最先出现在《公报》 40上。其他时间我会在悬崖或者大树顶部的望塔上,观察着通过旗语 41传来的新消息;或者在黄昏爬上山顶等待夜幕降临,看能不能得到某些新闻,可惜我得到的并不多,而且那就像从天而降的食物,到了天亮就会再次消失 42。
曾有很长时间我是记者,我服务的那家刊物发行量不是非常大,该刊的编辑始终认为我写的大部分稿件不适合刊登 43;就像大多数作家那样,我付出了劳动,得到的却只有痛苦。然而,就这件事来说,痛苦本身就是一种回报。
曾有许多年我自任为雨雪勘察员,并且很尽心地完成我的职责;公路虽然不用我操心,但我视察过许多林中小路和所有的阡陌,让它们保持畅通;我也给许多沟壑架上桥梁,让它们四季都能通行,大众的脚跟已经证实这些桥梁是有用的。
我曾看管镇上的野兽,它们经常跨越篱笆,给尽忠职守的牧人造成许多麻烦;我查看农场里人们不经常走到的边缘和角落;不过我并不知道今天的约拿和所罗门 44到底在哪块田地干活;这完全不关我的事。我曾浇灌红越橘 45、沙樱桃 46、朴树 47、红松 48、黑梣49、白葡萄 50和黄堇 51,它们在干旱的季节可能会枯萎 52。
总而言之,我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毫不吹嘘地说,我做这些事情原本是很尽心的;但后来我渐渐明白,镇上的居民根本不愿意让我进入镇政府当公务员,也不愿让我挂个虚职领点微薄的薪水。我付出了很多,却从来没有得到认可,没有得到赞扬,更没有得到酬劳。幸而我对此倒也并不在意。
不久之前,有个上门推销的印第安人来到我住的街区,想把篮子卖给某位知名律师 53。“你们要买篮子吗?”他问。“不要啦,我们不想买,”律师回答。“岂有此理!”印第安人走出门口,愤愤地说,“这是想让我们饿死吗?”看到勤奋的白人邻居过得那么好,那律师只要编几句辩词,财富和地位就像变魔法似的随之而来,于是他心里想:我也要做生意,我会编竹篮,这是我能做的事。他以为只要把竹篮编好,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就该轮到那个白人来购买了。他不明白的是,他必须把竹篮做得值得别人购买,或者至少要让别人觉得买下来很值,或者做其他值得别人购买的东西。我也曾编过几个做工精致的竹篮,但我编得不够好,不值得别人购买 54。然而对我来说,我认为编织它们还是很值得的,只是我并没有去研究如何让别人来购买我的篮子,我研究的是如何避免非得去卖篮子不可。人们交口称赞和认为成功的生活,无非是生活的一种而已。我们为什么要夸耀一种,而牺牲其他各种呢?
既然镇上的居民不太可能让我到法院、教会或者其他机构工作,那么我只能自谋生路了,于是我更加彻底地把目光投向了森林,那个地方对我比较了解。我决定立刻启动我的事业,不像通常那样等资金到位再说,而是先利用手头已有的些许钱财。我想到瓦尔登湖去,倒不是因为那边的生活成本更加低廉或者昂贵,而是因为在那里经营私人事业 55遇到的障碍最少;如果由于缺乏常识和营商才能而导致失败,那不仅可悲,而且也很愚蠢。
我向来致力于培养各种严格的经商习惯,它们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你是跟天朝 56做生意,那么你只要在海边,比如说在萨勒姆港 57,有座记账的小房子就足够了。你将会出口各种本国出产的物品,纯粹是本地的土特产,主要是冰块、松木,还有部分花岗石,用的总是本国生产的船只。这将会是很好的生意。你要亲自监管所有的细节;你要既是舵手也是船长,既是所有者也是担保人;你要进货、销售和记账;你要读所有的来函,写每一封回信;你要日夜监督进口商品的卸货;你要在不同的港口来回奔忙——最有价值的货物通常会在泽西海岸卸货 58;你自己发旗语,不知疲倦地扫视海面,和所有沿岸航行的过往船只联络;你要保证稳定地输送商品,这样才能满足如此遥远而庞大的市场;你要亲自了解各个市场的行情,展望各地未来是战争还是和平,预测贸易和文明的趋势;你要借鉴所有探险队的成果,利用新的航道和航海技术的所有进步;你要研究海图,探测礁石、新灯塔和浮标的位置,还有最重要的是确保对数表 59是正确的,因为计算错误往往会导致船只触礁,而它本来应该停靠在某个友好的码头的——拉彼鲁兹 60就遭遇了这种不测的命运;你要跟上科学的发展,研究所有伟大发现者、航海家、探险家和商人的生平,从古代的汉诺 61、腓尼基人 62到现代的这些伟大人物,你都要有所了解;你要时刻记录库存的货物,了解你的经营状况。此外你要厘定获利和亏蚀,计算利息、皮重和备损,以及其他各种测量问题,这是很繁重的,需要你发挥各种能力,还要有渊博的知识。
我认为瓦尔登湖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仅是考虑到铁路 63和冰块贸易 64;它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优点;它是很好的定居点,地基也很牢固。它不像涅瓦河 65流域有很多沼泽,不过你要盖房子的话还是得自己打桩。据说涅瓦河要是发洪水,再加上吹西风,河里的冰块就足以将圣彼得堡 66夷为平地。
虽说我不像通常那样有了足够的资金再来做这门生意,但仍有很多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到底从哪里弄到这些东西,我仍然不得而知。最实际的问题首先就是衣服;说到衣服,我们在购买它时,考虑得更多的往往是款式是否新潮,别人会怎么看,而不是其真正的用途。让有工作尚待完成的人回想一下穿衣的目标吧:首先是维持生命的热量,其次,在当今这种社会状况中,是遮蔽赤裸的身体;他可以想想看,如果不再给他的衣柜增添服装,他可以完成多少必须的或者重要的工作。皇帝和皇后的衣服都只穿一次,虽然他们无须亲自动手,都是裁缝给他们做的,但他们无法知道穿着合身的衣服有多么舒适。他们比挂着干净衣服的木架好不了多少。我们的衣服每天都变得更加贴合我们的身体,渐渐烙上了穿衣者的性格,乃至经过缝缝补补、穿了又穿,最终到了要将其抛弃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恋恋不舍,有些人甚至还会觉得很难过,就好像要丢弃的是我们的身体。在我看来,没有人会因为衣服上有补丁而显得卑贱;然而我敢说,普遍而言,人们追求衣服时髦或者至少干净并且没有补丁的心情,远比追求良知完整无损的心情要迫切。但即使衣服破了没有修补,所显露出来的缺点也无非是这人不修边幅而已。我有时会用这个问题来试探我的熟人——谁愿意穿着膝盖处有一个补丁或者两道额外缝线的裤子?从大多数人的表现来看,他们似乎认为穿着这样的裤子会让他们前程尽毁。他们宁肯瘸着破腿到镇上去,也绝不肯穿着破裤子去。假如某位绅士的两条腿有问题,它们通常会得到医治,但假如有问题的是他的两条裤管,他却不愿意缝补;因为他在乎的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东西,而是表面上受人尊敬的东西。我们认识的人没几个,但认识的上衣和裤子倒是很多。要是把你最新的衣服给稻草人穿上,而你赤裸着身体、死气沉沉地站在旁边,有谁不赶紧和那稻草人打招呼呢?前些天我路过一片玉米田,直到走近挂着帽子和衣服的木桩,我才认出在田里干活那人正是农场主。和我上次见到他相比,他只是被晒得更黑了一点而已。我听说狗看到穿着衣服的陌生人接近其主人的地盘就会吠叫,但一丝不挂的盗贼反而能很容易地让他安静下来。大家要是都不穿衣服了,能在多大程度上保留相对的等级地位呢?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假如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身边都是文明人,你能有把握地分辨出哪些人属于更受尊敬的阶级吗?派弗夫人 67在那次自东向西环游世界途中,曾经路过接近其家乡的亚洲俄罗斯地区,当时她要去见某些政府官员,她觉得有必要换掉她的旅行装,因为她“来到了文明的国家——这里的人都以衣取人”。 68即使在我们新英格兰地区各个民主的城镇,暴得横财的人只要穿着华贵的服饰,几乎就能得到普遍的尊重。对此表示尊重的人非常多,但这些人都不懂基督教的真谛,需要给他们派个传教士去。此外,衣服是需要缝纫的,你可以说那是没有尽头的工作;至少女人的衣服是永远做不完的。
终于找到某些事情来做的人其实无需去弄新行头,对他来说,那套不知道在阁楼里蒙尘多久的旧衣服就够用了。英雄的旧鞋比其仆从的旧鞋更耐穿——假如英雄有仆从的话 69——在有鞋子之前,人类都是打赤脚的,所以英雄不穿鞋也行。只有那些经常赴宴或者在法院工作的人才需要新外套;外套经常有变化,外套里的人也经常有变化。但既然我朝拜上帝时可以穿这身衣裤鞋帽,那么它们对新工作来说不就够用了吗?谁会注意到他穿着的是旧衣服呢——他的旧外套确实穿坏了,变成了一堆破布,哪怕送给某个贫穷的孩子也算不上是善举,后者可能会转送给更穷的孩子,或者我们应该说那是更富裕的孩子?因为他用更少的东西便可以生存。照我说,我们应该提防的是所有需要新衣服的工作,而不是那些只能穿别人淘汰的旧衣服的穷人。假如没有新的人 70,新衣服做来给谁穿呢?如果你面前有事情要做,就穿着旧衣服去做吧。人想要的不是器物,而是功业,或者声名。也许我们应该永远不买新衣服,无论旧的有多破多脏,除非我们有过的行为、做过的事业或者经过的航程已经让我们感到自己变成新的人,如果再穿着旧衣服会有旧瓶装新酒之虞 71。我们换外壳的季节,就像禽鸟换羽毛那样,是生命中的关键时刻。潜鸟 72会退隐到偏僻的池塘去度过这段光阴。蛇蜕皮、蝶破蛹时也是如此,都是由内在的努力和生长引起的;而衣服不过是我们外表的壳层和尘世的束缚。否则我们将会打着虚假的旗号航行,最终不可避免地要被自己和其他人唾弃。
我们套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仿佛我们是外生植物,借助外来增加物生长。我们外表那层通常轻薄而美丽的服装是我们的表皮或者说假皮,跟我们的生命没有关系,可以随时脱掉,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而较厚的衣物,常常穿着的那层,是我们的细胞膜或者皮层;至于内衣,则是我们的内皮或者真皮,要是把它除掉,人是会受到伤害的。我相信所有物种在某些季节都穿着等同于内衣的东西。人穿衣应该讲求简单,最好简单到他在夜里能用手摸到自己;而在生活中则应该做到坚强和淡定,哪怕敌人侵占了他所在的城区,他也能像那个古代的哲学家,毫不紧张地空手走出大门 73。一件厚衣服基本抵得上三件薄衣服,而且有些衣服的价格很低廉,是顾客能买得起的;比如说有的厚衣服只卖五美元,那可以穿很多年,有的厚裤子卖两美元,牛皮靴每双卖一点五美元,夏天戴的帽子卖二十五美分,冬天戴的帽子卖六十二点五美分;如果有人很穷,那他可以用很少的成本亲手缝制更好的服装;看到有人穿着亲自制作的衣服,明智的人难道不会向他致敬吗?
我曾请裁缝替我做某款样式的衣服,她严肃地对我说:“大家现在都不做这种衣服啦。”她并没有强调“大家”这两个字,仿佛她说的那句话就像无情的命运女神那么权威;我发现很难请她做我想要的衣服,因为她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也不相信我会如此鲁莽。听到这句神谕般的话之后,我沉思了片刻,逐字默念它,以便我能理解它的含义,以便我能发现“大家”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以及他们拥有哪种权威,居然能够在这种事情上影响到我;最后我决定用同样费解的话来回答她,而且也不强调“大家”——“是啊,大家最近不做这种衣服,但现在做的啊。”假如她不量我的性格,只是量我肩膀的宽度,仿佛那是挂衣服的钉子,那么这种测量有什么用呢?我们崇拜的不是优美女神,也不是命运女神,而是时尚女神。她在纺纱、织布和剪裁方面有绝对的权威。巴黎的猴王戴上游客的帽子,美国所有的猴子都会争相仿效 74。我有时候感到很绝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简单朴实的事情,如果你要找人们帮忙,那总是很难的。首先你要使劲地去挤压他们,把他们的旧观念挤掉,让他们不再固执己见;然而有些人脑袋里是长蛆的,谁也不知道这蛆是藏在哪里的卵孵出来的,因为就连大火也烧不死这些东西,所以到最后你的力气还是白费了。话又说回来,我们可别忘了,在木乃伊身上发现的古希腊麦种,到今天还能栽种呢 75。
总的来说,我并不认为这个国家或者其他国家的穿戴已经上升到艺术的层次。目前的人是有什么就随便穿什么。他们就像遭遇海难的水手,在沙滩上找到什么都往身上披;而不同地区或者时代的人,则会相互嘲笑对方的衣着。每个世代总是嘲笑旧的时尚,但又虔诚地追随新的时尚。我们看到亨利八世 76或者伊丽莎白女王 77的服装就想笑,好像那是食人群岛 78的国王和女王的打扮。所有没人穿的衣服都是可怜或者怪异的。只有穿衣者严肃的双眼,以及真诚的人生,才能抑制人们的嘲笑,让衣服变得神圣。假如在台上表演的小丑突然肚子疼,他华丽的戏服也将会表现出那种痛楚。当战场上的士兵被炮弹击中,他破旧的军服将会变成高贵的紫袍。
许多男人和女人都热爱新款式,这种幼稚而低级的趣味促使他们眯起眼睛朝万花筒里看,希望能发现这代人目前需要的是哪种衣服。制衣厂已经发现这种趣味完全是变幻莫测的。两款衣服只在个别地方的颜色多少有点区别,其中一款卖得很好,另外一款则很滞销,不过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在换季之后,后者反而变成最畅销的。比较起来,纹身其实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荒唐。就单凭图案纹到皮肤里并且不能更改这一点,它也算不上是粗俗的行为。
我并不认为我们的工厂体系是人们得到衣物的最佳模式。这里的生产环境日渐趋同于英国 79,这种情况倒也不足为奇,因为根据我的所见和所闻,制衣业的主要目标无疑不是给人们提供优质而朴素的服装,而是让各个制衣厂变得富裕。从长远来看,人们真正想做的事情,终归是可以做到的。所以尽管可能立刻遭受失败,他们的目标最好还是定得比较高尚。
至于住所,我不否认这如今是生活的必需品,不过许多事例表明,有些人长期没有住所,也能在比这里寒冷的国家生活。萨缪尔·拉因 80说:“拉普兰人穿着皮衣,又用皮袋套住头脑和肩膀,夜复一夜地睡在雪地上——而那里的寒冷足以冻死穿毛衣的人。”他见过他们就那样睡觉。可是他又说:“他们并不比其他人更为健壮。” 81但也许人在地球上生活不久就发现了寓居的便利,以及家室的温馨——这个词组最初指的可能是居有其所的满足,而非合家团聚的欢乐;不过这种情况在有些地方肯定是极其个别和罕见的,在那些地方,人们往往在冬天或者雨季才想起来房子,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只需要一把遮阳的伞。就我们这里的气候而言,以前在夏天,夜里只要盖一层薄被便已足够。在印第安人的纪事中,一座茅屋标志着一天的行程,树皮上刻着或者画着多少座茅屋,就表示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多少天。人生来不够高大强壮,只好设法缩小他的世界,用墙壁围出适合自身的空间。他原本裸露着身体,居住在户外;尽管这样的生活在宁静煦暖的白天相当舒适,但雨季和寒冬,还有那炎炎烈日,都可能在人尚处于萌芽阶段时就将其掐断,幸亏他匆匆躲进了房屋的庇护之下。亚当和夏娃,按照那个寓言的说法,最初以枝叶遮羞,后来才穿上衣服。人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地方来给他温暖或者舒适,他先是想要身体的温暖,然后是情感的温暖。
我们不妨想象在从前,在人类的婴儿期,有些勇于探索的凡躯钻进岩洞去寻找荫庇。在某种程度上,每个儿童来到人世之后都会重复这样的历程,他们喜欢待在户外,哪怕天气潮湿又寒冷。除了玩骑马的游戏,他们也玩盖房子的游戏,而且是本能地去玩。谁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发现可以遮风挡雨的岩石或者某条通往洞穴的曲径时的好奇之心呢?这种向往是人类最原始的先祖遗传给我们的天性。我们已经走出洞穴,屋顶变成了棕榈树叶、树皮和树枝、拉直的亚麻布、青草和干草、木板和木条、石头与砖块。最后我们不知道露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的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局限于室内。从壁炉到原野,那是很遥远的距离。假如有更多的日夜,我们和各种天体间并没有障碍,假如诗人并没有在屋顶下说那么多话,而圣徒也没有在那里居住那么长久,这个世界也许会美好得多。鸟儿不在洞里歌唱,鸽子也并不在巢里爱护它们的纯洁。
然而,如果有人准备建造住宅,那他最好学学精明的新英格兰人,免得到最后发现他自己修好的不是住人的房子,而是一座工场、没有指示的迷宫、博物馆、救济院、监狱,或者是豪华的陵墓。首先要注意的是,其实只要很小的住所便足以满足需求了。我曾见过佩诺斯科特印第安人 82,就在这座城镇;他们住的是薄棉布帐篷,而周围的积雪将近一英尺深,我想如果雪积得更深,能把风挡住,他们应该会更加高兴。在从前,如何诚实地生活,却又保留追求理想的自由,是一个让我感到很烦恼的问题。现在我不那么烦恼了,因为很不幸,我已经变得有些粗心和麻木。以前我常常看见铁路边有个大箱子,六英尺长,三英尺宽,工人夜里就把他们的工具锁在那里面 83。这让我想到,每个奔波劳碌的人都可以花一美元买个这样的木箱,在箱子上钻几个孔通风透气,每逢下雨或者夜晚就躲到里面去,把盖子拉上,这样他的爱就自由了,他的灵魂也会自由的 84。这个选择并不糟糕,也绝不令人鄙视。你想在里面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当你站起来走到箱子外面,没有地主或者房东会追着你要租金。有多少人疲于奔命,只是为了支付一个更大、更豪华的箱子的租金,但其实他们住在这样的箱子里也不见得会被冻死。我根本不是在开玩笑。生计这门学问固然经常遭到轻视,但你也不能将其完全置之不理。从前这里的人不怕风吹日晒,主要生活在户外,对他们来说,在大自然里唾手可得的材料足以建造起舒适的房子。曾担任马萨诸塞殖民地印第安人总督的顾金 85在1647年写道:“他们最好的房子覆盖着树皮,非常整洁,紧密而温暖;树皮是在干枯的季节掉下来的,他们趁树皮还青的时候,用粗重的木材将其压成巨大的薄片……较差的房子则覆盖着草席,是他们用芦苇编的,也是毫无二致的紧密而温暖,但不如前面那种房子好……我见过有些是六十或者一百英尺长,三十英尺宽……我常常住在他们的茅屋里,并发现它们的暖和程度并不亚于英国最好的房子。”他还补充说,这些房子通常都铺着和挂着做工精细的草席,也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器具。印第安人已经先进到能够在屋顶上开个洞,洞上悬挂着用绳子控制的草席,以此来调节通风效果。这种房子首先最多只要一两天就能建起来,再者拆卸和安装也只要几个小时;每个家庭都拥有一座房子,或者是这种房子里的一个房间。 86
在蒙昧的阶段,每个家庭都拥有最好的房子,那足以满足其较为基本和简单的需求;但我想下面这句话应该不算言过其实:虽然天空中的飞鸟有属于它们的巢,狐狸有属于它们的洞 87,野蛮人有属于他们的茅屋,可是在现代的文明社会里,拥有居所的家庭却连一半都没有。在规模很大的镇区或者城市,就是文明尤其发达的地方,拥有居所的家庭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其他家庭要为这件全家人的外套付年租,因为这在夏天和冬天已经变得不可或缺;可是租金又很贵,买下整座印第安人村庄也已绰绰有余,于是他们只好毕生穷苦着了。我在这里想要强调的并不是租赁房屋和拥有房屋相比的缺点,而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野蛮人拥有居所,是因为造价很低廉,而文明人普遍租房子住,是因为他没钱把房子买下来;而且就长远来看,他很可能连租金都交不起。但有人回答说,穷困的文明人只要支付租金,就能拥有一座砖瓦房,那跟野蛮人的茅屋比起来简直是皇宫了。按照乡下地区的行情,每年支付二十五到一百美元的租金,他便有权利享受经过几个世纪来不断改进的设施,比如说宽敞的房间、干净的油漆和墙纸、拉姆福德壁炉 88、抹上泥灰的墙壁、百叶窗、铜制水泵、弹簧门锁、阔大的地窖,以及其他各种东西。但享受着这些玩意的文明人往往很贫乏,而一无所有的野蛮人却显得很富足,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说文明真的意味着生活环境的进步——我觉得确实是,可惜只有智者改善了他们的处境——那么它必须向大家证明,它建造了更好的房屋,却没有让这些房屋变得更加昂贵;在我看来,商品的价格就是你用来换它的那部分生命,有的是立刻就能换到手,有的需要你慢慢偿还。在这个地区,一座普通房子的价格也许是八百美元,而要拿出这么多钱,一个人即使没有家庭的拖累,也得搭上十年到十五年的劳动——目前每个人的平均工钱大约是一天一美元,因为如果有人拿多了,其他人就会拿少了——所以普遍而言,他必须在生命过半之后,才能够赚到他的茅屋。就算我们假定他只租不买,那也并不是很明智的选择。向来聪明的野蛮人愿意用他的茅屋来换附带这些条件的皇宫吗?
或者有人会想,我几乎彻底忽略了持有这种多余财产的好处:这是一笔未来有需要时可以动用的资金。这对个人来说,主要就是支付丧葬的费用。但人也许不需要埋葬自己。不管怎么说,这其实是文明人和野蛮人的一个重要区别;有人给文明人的生活设计了一套制度,这毫无疑问是为我们好,可是它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个人的生活,目的是保存和完善整体的生活。但我想要指出的是,为了得到这种好处,我们目前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我还想向大家表明,我们在生活中完全可以得到这套制度带来的好处,而又不用忍受它的种种缺陷。你们怎么会说常有穷人与你们同在 89,或者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儿子的牙齿酸倒了呢? 90
“我发誓,主耶和华说,在以色列,你们必将不再有说这句话的机会。”
“看哪,世人都是属于我的;父亲的灵魂属于我,儿子的灵魂也属于我:有罪的灵魂啊,我必叫它灭亡。” 91
我有时会想起我的邻人,康科德镇的农夫,他们的日子至少不比其他阶级差;我发现他们大多数人经过二十、三十或者四十年的劳碌,有些可能已经变成农场的真正主人,因为一般来说,这些农场原本是已经做了抵押的祖产,或者是他们借钱买来的——我们可以把那些劳动的三分之一当作他们为得到家产而付出的代价——但大多数人还是没能把欠下的债务偿清。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有时候抵押的债务超过了农场的价值,所以农场本身变成了沉重的负累,然而还是会有人来继承它,因为,正如继承的人所说的,他对农场太过熟悉了。在向几位财税官员了解情况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他们竟然无法说出十来个彻底拥有农场的人的名字。假如想了解这些家族农场的历史,你不妨去问问贷款给它们的银行。通过劳动偿清农场欠款的人是非常少的,如果有这样的人,周边的邻居肯定都知道。我怀疑这样的人在康科德镇还不到三个。据说商人绝大部分,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七个,是注定要失败的;农夫的情况也是如此。不过说到商人,有个商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的失败很多时候并不是金钱方面的失败,而纯粹是无法履行约定的失败,因为履行约定太麻烦了;也就是说,破产的其实是他们的道德品质。但这让事情变得更加严重,让人不禁想到,那三个成功的人非但不能成功地救赎他们的灵魂,和那些老老实实做生意失败的人相比,他们在道德上的破产反倒是更为糟糕的。破产和毁约就好像跳板,许多文明人都在上面栽了跟头,但野蛮人所站着的却是饥馑这条没有弹性的木板。然而这里每年都会大张旗鼓地举办米德塞克斯畜牧展销会 92,仿佛农业这台机器的所有零配件都运转如常。
农夫努力地想要解决生计的问题,可是他所用的方法却比问题本身还要复杂。为了得到几根鞋带 93,他竟然养起了成群的牲畜。技巧精熟的他用细丝弹簧布置了圈套,想要捕获舒适和自立,殊不知一转身却把自己的腿踩进去了。这就是他穷困的原因;我们身边虽然有许多奢侈品,却不如野蛮人过得自在舒服,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正如夏普曼 94曾经歌唱的:
“错误的人类社会追求尘世的伟大,于是天堂的安逸全都化为乌有。” 95
拥有房子之后,农夫也许不是变得更富裕了,而是变得更贫穷了,实际上是房子拥有了他。在我看来,摩墨斯 96反对密涅瓦 97造房子的理由是很正确的,当时他说密涅瓦“造的房子又不能移动,这意味着必须避开讨厌的邻居” 98。或许我们也应该反对造房子,因为房子这种财产是毫无用处的,它往往不是提供了住所,而是囚禁了我们;而需要避开的讨厌邻居其实就是我们那可耻的自我。我知道镇上至少有一两户人家想要把他们在近郊的房子卖掉,搬到乡下去住;他们这个愿望持续了二三十年,但却没办法实现,看来只有到死那天才能获得自由了。
就算大多数人最后能够拥有或者租赁设施完善的现代房屋吧。可是文明虽然改善了我们的房屋,却没有同样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它创造了皇宫,但创造贵族和国王却没有那么容易。假如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蛮人高尚,假如他把生命的大部分都只用于谋取基本的必需品和舒适品,那么他为什么要比野蛮人住得更好呢?
但少数穷人又怎样呢?也许有多少人的外在环境比野蛮人要好,就会有多少人比野蛮人要差。一个阶级的奢靡,需要另一个阶级的穷苦来支撑。这边是皇宫,那边就是救济院和“沉默的穷人” 99。那些修建金字塔给法老当坟墓的劳苦大众吃的是大蒜 100,他们自身的葬礼估计也不是太体面。石匠雕刻了宫殿的飞檐,夜晚返回的也许是一个跟印第安人的茅屋差不多的破棚。别以为在文明的迹象随处可见的国家,大多数居民的环境就不会比野蛮人恶劣,这样的观点是错误的。我现在说的不是品行恶劣的富人,而是生活恶劣的穷人。要明白这个道理,我哪里都不用看,就看铁路沿线到处都有的破木屋,文明可没有给它们带来什么改善。平常散步时,我看到人们住在猪圈般的地方,冬天时门都敞开着,为的是让光线照进去,屋子里没有柴火,那通常只存在他们的想象里,而且因为寒冷和凄凉的境况,无论老少都养成了蜷缩的习惯,他们的身体因之永久变了形,四肢和技能的发展也遭到阻碍。我们理应多为这个阶级考虑,因为他们为这个时代做出了独特的贡献。英国是世界的大工厂,那里各行各业的工人的遭际也大抵如此。或者我可以跟你说说爱尔兰 101,那个国家在地图上是白色的 102,算是个比较荒凉的地方。我们不妨拿爱尔兰人的身体和北美印第安人、南太平洋的岛民,或者其他任何尚未因和文明人有所接触而堕落的蛮族来做对比。我并不认为这些野蛮人的统治者要比文明人的统治者聪明。他们健壮的身体只证明了文明社会的肮脏污秽。至于南方诸州的劳动者,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不但生产了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出口产品,甚至连他们本身也变成了南方的产品 103。这些我就都不说了,只来谈谈那些据说境遇还算可以的人。
绝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想过房子到底是什么,只是看到邻居有房子,便想着自己也必须有一座,于是落得终生穷困,而这其实是毫无必要的。这就好比有人已经穿着裁缝为他量身定做的皮衣,逐渐抛弃了棕榈叶做的草帽 104或者土拨鼠皮做的皮帽 105,却还抱怨生活太过艰难,因为他没钱给自己买一顶皇冠!我们完全可以把房子造得比现在更加舒适和奢华,只是到时候恐怕谁也买不起。我们总是想要学会如何得到更多的东西,但有时候应该学学如何满足于更少的东西吧?正派的市民总是通过言传身教,郑重其事地告诉年轻人,他有必要为客人额外准备几双橡胶鞋和几把雨伞,当然还有一间客厅,哪怕客人并不经常登门拜访,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我们的家具为什么不能像阿拉伯人或者印第安人那么简单呢?当我想起护佑人类的神明,就是我们敬奉的那些将神圣的礼物带给人类的天使,我可想不起来他们有前呼后拥的扈从,或是满载的时髦家具。就算我同意下面的观点(尽管这种观点未免也太过奇怪),认为我们的家具确实应该比阿拉伯人更加复杂,那么我们在道德上和智慧上应该也比他们更加高级才对!现今我们的房子都让家具挤满了、弄脏了,优秀的主妇应该将大部分家具扫进垃圾洞 106,把时间用来完成她的晨课。就是晨课!当欧若拉 107泛起红晕,门农 108奏响乐曲,人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晨课应该是什么呢?我的写字台上曾经摆着三块石灰石 109,但我吃惊地发现,它们每天都有灰尘需要擦拭,可是我连头脑里的家具都来不及抹净呢,于是我厌恶地将它们扔到窗外去。既然如此,我的房子里应该摆些什么家具呢?我宁可坐在露天的地方,因为草丛上不会有灰尘,除非那片草地已经遭到人类的践踏。
让群众热切地跟风的时尚其实都是奢靡浪费的人设定的。旅行者若是投宿在所谓最好的旅馆,很快就能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店家会把他当作萨达纳帕鲁斯 110来招待,假如他竟然屈从于他们温柔的善意,那么他很快就会任由他们摆布。就拿火车车厢来说,我们花在奢侈摆设上的钱,比花在安全和便捷上的钱还要多;可是假如缺乏安全和便捷,它无非就是一个现代的会客厅,有阿拉伯的贵妃榻、土耳其的脚凳、遮光的窗帘,以及其他上百种东方的物品 111。我们把这些物品带到西方来,但它们本来都是给中东地区的女人和软弱的中国人 112用的,我们美国人就连知道它们的名字也应该感到惭愧。我宁可独自坐在南瓜上,也不愿跟人挤着坐在天鹅绒垫子上。我宁可乘坐一辆没有路线的牛车,也不愿搭乘花里胡哨的火车、沿路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前往天堂。
在原始时代,人虽然过着简单的生活,浑身一丝不挂,但他至少得到这个好处:他依然旅居在大自然里。每当吃饱睡足之后,他又重新思考他的旅途。他就住在苍茫大地上的帐篷里,时而趟过山谷,时而穿越平原,时而爬上高山。可惜啊,现在的人反而受他们的工具所役使。原本在饥饿时独立地采摘水果的人变成了农夫;原本悠然站在树下乘凉的人变成了管家。我们不再随意露宿,而是在大地上安了家,浑然忘了天空。我们信奉基督教,却只是为了种出更多的粮食。我们为今生盖了房子,也为来世修了坟墓。最好的艺术作品应该表现人如何奋斗着将自己从这种境况中解放出来,但我们的艺术却只致力于使这种低级的境界变得舒适,并让人忘记更高级的境界。这座村庄确实没有高尚艺术的立足之地,哪怕有作品流传到我们手里,因为我们的生活、房子和街道都没有合适的地方来安放它。我们没有挂画的铁钉,也没有供奉英雄或圣徒塑像的木架。每当想起我们的房子是如何盖起来的,款项是结清了还是拖欠着,那些家庭如何管理和维持它们的生计,我就会感到很奇怪,在客人对着壁炉台上花哨的纹饰大表赞叹的时候,地板为什么不哗然裂开,让他掉进地窖里,掉到某些牢固而坚实的地基上呢?我忍不住想,这种所谓富裕而精致的生活,其实是悬在空中的、需要跳跃起来才能摸到的东西,而对于装饰着这种生活的艺术品,我是没有福气去欣赏的,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跳跃上;因为我记得,
由于受肌肉所限,人类是跳不高的,最高的记录是某个流浪的阿拉伯人创造的,据说他曾经跳了二十五英尺那么高。假如没有实质性的支撑,在超过这个高度之后,人注定要再次落到地上。说到那些拥有多得过分的财产的人,我最想提出的问题是,是谁在支撑着你?你属于那九十七个失败者吗?还是属于取得成功的那三个人?先回答我这些问题,然后我也许会看看你那些玩意,并发现它们的美丽之处。把车放到马之前 113,非但不美,而且也没用。在用美丽的物品来装饰房子之前,我们必须清理墙壁,清理我们的生活,还必须有美丽的家务管理和美丽的生活方式做基础:喏,要培养欣赏美的品味,最好要在户外,那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管家。
老约翰逊 114在他的《熙雍山救世主护佑下的新英格兰奇迹》中谈到这座城市最早的拓殖者,那些人跟他生活在相同的年代。他告诉我们:“他们最早的容身之所就是在山边的地上挖洞,洞口搭了木板,再涂上泥巴,然后生火把最上面的泥土烘干。”他说他们“并没有造房子,直到土地在神的护佑之下给他们带来了糊口的面包”,而且第一年的收成非常差,所以“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迫每天吃得很少”。 115新尼德兰省的省长 116在 1650年用荷兰语写了文章给那些希望迁居那里的人看,他说得更加详细:“新尼德兰地区的人,尤其是新英格兰地区的人,起初完全没有办法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盖房子;他们只是在地上挖个方形的土坑,像地窖那样,六七英尺深,至于长宽则取决于各人所需,接着用木条将坑内四周的泥土挡住,又用树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木条固定好,防止泥土脱落;这种地窖的地面铺了木板,顶部也用木板搭了天花,还有隆起的屋架,再铺上树皮和绿色的草皮,这样他们就拥有了干燥而温暖的房子,全家人可以在里面住上两年、三年、四年,如果家里人比较多,这些地窖还会被隔成几个小间。在刚开始殖民的时候,新英格兰地区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也住这样的房子,主要原因有两个:首先,这可以节省盖房子的时间,以免搞得第二年粮食不够吃;其次,这也照顾了他们从祖国带来的大量穷人的感受,以免他们感到沮丧。就这样过了三四年,当农业已经发展起来之后,那些富人才给自己盖了房子,花的钱可是数以千计。” 117
我们的先辈走这条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首先要满足的是较为迫切的需求。但在如今,较为迫切的需求是什么呢?每当想到要给自己置办一座奢华的居所,我就会感到很沮丧,因为这个国家看来尚未采纳人性的文化 118,而我们依然不得不大量削减我们的灵性面包,削减得比我们的先辈节省的口粮还要多。倒不是说建筑不能有任何装饰品,哪怕在最艰苦的时期,那也是可以有的,但房屋的装潢应该只限于跟我们的生活有关的地方,就像水贝,有个壳就够了,不用把它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