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一百五十年一轮回的,一百年不曾降临到任何人身上的空洞与孤寂,是因为要遇见那般美好的你而存在的磨难。
从四年前开始,寒山城白发妖女终于消停了下来。她不再试图混入人群之中,甚至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最开始的时候,寒山城的居民们很是猜测了一阵子,都以为她是祸害够了,吸够了人的精魄,像传说中的黑山老妖一样,闭关修炼去了。
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接着吸收他们的精魄。这样的猜测让他们很是惶惶不安了一阵子。可是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他们再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于是他们安心了,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冲淡了他们的记忆,以至于今天她出现在街道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一袭白衣,披散着一头晶白色的及腰长发,神情冷峻的从人群之中走过,然后静默的远去,目不斜视,不曾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一眼。
那一瞬刻的美,惊艳了半个城池。她所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凝滞了动作。直到她停步在寒山候府面前,缓步走了进去之后,他们才记起来她是谁。
白发妖女……这个名字再一次在这座城池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她很美,所有人都承认这件事。但是,他们认为这份美丽是因为她吸收了那些莫须有的精魄才达到的。她的美,惊艳了半座城池,却怎么也冲不破世人设下的恶意的藩篱。
她依旧被所有人退避三舍,她依旧被所有人口诛笔伐,她依旧被所有人厌恶背弃。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已经习惯伤害她,并乐此不疲。可是,他们不知道,当他们沉浸在口诛笔伐之中的时候,她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无论离开了多久的时间,他们的偏见与恶意依旧顽固的存在着。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人类对于异类的恶意,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厚重。
所以她知道,就算她把自己在暗处保护他们的事情公诸于众,她面临的环境或许会改变,但是……他们依旧会对她疏离。弱者向来是不惮以最强烈的恶意来猜测强者的,不是吗?
她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依旧怀揣着希冀,她依旧怀揣着会被他们所接纳的幻想。而在这接近五年的时光之中,穿梭在阴暗的地带里的她在看到那么多的属于人群的丑恶之后,也依旧想要被他们所接纳。
当她第一次手染血腥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希冀再难实现了。可是她依旧怀揣着幻想,她想要被人群所接纳,哪怕是一瞬间也好。所以她才会在超度那个强大的亡灵之后,散开结界的遮蔽,一步步向着她的‘家’走去。
当她行走在人群中,感受到人群被她的美丽所惊艳时,出现的那一抹被接纳的感觉。她感觉到了满足,却也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空虚。似乎她长久以来的战斗都有了意义,也似乎她长久以来的战斗都失去了意义。
她凝立在这个在母亲死后,再没有一丝温暖的‘家’的前面,仰头凝望着‘寒山候府’这四个金光闪闪却又无比冰冷的大字,静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走了进去……在她的身后,恶意的喧嚣再起,那一丝被接纳的感觉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行走在偌大的侯府之中,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温暖。直到回到属于她的房间,她才感觉到一丝安宁。
回到房间之后,她背靠着木质的房门,抬起眸子凝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她仰起头,努力的想要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第一次全程由她自己和那些妖魔战斗,并最终将它们杀死的时候,她没有哭;被那头邪物的临死反扑在胸腹部拉出一条大口子,险些身死当场,痛到嘶声嚎吼的时候,她没有哭;被那些妖魔身上的鲜血泼洒了一身,让她深刻的感知到自己所犯的罪恶的时候,她没有哭。可当人群表现出对她的冷漠,展露出一直以来未曾改变的对她的恶意的时候,她忍不住落泪了。
这些年一直被她强忍着的痛苦,这些年一直被她压抑在心底的泪水在一瞬间汹涌澎湃,凶猛的冲击着她的防线,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阻止。泪水夺眶而出,在她精致的面庞上放肆奔流。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痛苦,从背靠着的木质门扉上滑落下来,环抱着一对膝盖,埋头嘶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在除她之外空无一人的阁楼里凄凉的回荡着,令人心酸。
“阿静……”寄宿在她眼眸里的修出声呼唤,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早就知道,她的希冀近乎于奢求,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根本不可能实现。在人群近乎约定俗成的恶意面前,她的希冀注定只能是幻想。正如同鱼对于苍穹的仰望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可是,支撑着她的,只剩下这份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就算他知道这是慢性毒药,就算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面对这一切,会因为它的破裂而痛彻心扉,现在他也不可以揭穿,不可以将鲜血淋漓的现实放到她的面前。她的心在无尽的杀戮的罪恶感中摇摇欲坠,只凭着这一份希冀支撑着。如果连这份虚无的希冀都崩解了的话,她也就……所以,他还能说些什么?是揭开谜底,还是出言帮她维持这份虚假?他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只有让她继续希冀下去。
所以他在轻声呼唤了她一声之后,只能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静默的陪伴着她。他能做的,只有让她能感知到他的存在,能明白……她不是一个人。
良久,她停止了哭泣。用力在洁白的衣袖上蹭了蹭,抹去脸上的泪痕之后,她抬起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对着沉默在她眼眸里的修命令道,“叫我静儿。”
“……什么?”修一脸震惊,沉默了好一会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呐呐问道。
“我说……叫我……静儿。”舒静却是没有顾忌,不急不缓的将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只是在修无法看到的地方,红透了整张俏脸。
“为什么?”修终于从震惊之中缓了过来,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可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明明她刚刚还在为那样的事情而哭泣。现在却……
“你不愿意吗?”她绯红的脸色苍白了一瞬,却是悄然咬紧了下唇。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是反问了回来,直接将他逼到了墙角。
“……”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你知道在我那个时代,这样叫代表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舒静低声回应,却是将手往地上一撑,站起身来,“所以,我才让你这样叫我。”她这句话堵住了他所有的疑问,再次将他逼到了墙角,“所以,叫我静儿。”她第三次重复这四个字,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如若哀求。
“那么……我叫了。”修凝立在她的眼眸里,酝酿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叫道,“静儿。”听到这一声呼唤的时候,舒静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满足的弧度,她低声回应着他的呼唤,“我在。”
她缓步走到窗前,推开那扇木窗,凝视着天空中的流云,默契的言语着。“若落云兮,此生不渝。”
……
那一世之后,过了很久,他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提出那样的要求,才知道她那个时候的举动让他拥有了什么样的财富。
她需要一个家,不是一个空洞洞的,只会让人觉得寒冷的寒山候府。所以她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所以她才会和他许下了那样的誓言。同样,她留给他的财富,也正是这样一个家。一个可以怀念的,有她存在的记忆中的家。纵使那个家只存在了两天,就因为这座恶心的城池的缘故被迫终结。那也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而当这份回忆被撕裂的时候,当他所有试图拯救她的行动全部无功而返的时候,当她在他面前被这座恶心的城池吞噬的时候,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
他想,他或许早就喜欢上她了。或许是在她发誓不再哭泣,变得无比坚强的时候喜欢上了她。因为那份坚强,让她那般惹人怜惜。又或许实在更早,早到他发誓要拯救她的时候,又或许……再多的或许,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的人,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他被禁锢在金球里,从她的眼眸里飞出,而她浑身浴血,深陷在那条城巷里。
她没有挣扎,反而轻笑着,凝视着他所在的那枚金球。她说,修,我终于明白你所说的拯救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呢。
她说,这一次,你没有拯救到我。但是,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拯救某个人的。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修啊。她这样低声言语着,想要露出笑容,却是流出了泪水。
她探出一只手,对着身不由己的远去的他挥舞着。她说,再见,我的……此生不渝。
他疯狂的撞击着包裹着他的那颗金球,试图从中脱离。他嘶吼着,咆哮着,最终也只是从中探出了自己的上半身,他用力的伸出手,试图抓住她探出来告别的那只手。可是她的手却从他的手掌中穿了过去。到最后,他连触碰她都做不到。
可是,她却满足的笑着,带着眼泪满足的笑着。她说,终于看到你的样子了呢……修。
她说,拯救给我看吧,修。
她说,永别了,修。
……
静儿。我一定会……拯救给你看的。修睁开眼眸,透过张舟的眼睛凝望着窗外暗沉的天空。在心底低声言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