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总是这样问我,声音苍凉到令人泪水滚滚。我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沉默,犹如一朵安静又心事凝重的兰花,把头埋进膝盖,蹲在破败的屋墙下,扔帖地而扫的风拽飞泥土斑斑的裙角。
我第一次遇见柔的时候,自己正被一名法术精炼的臭和尚追捕。我飘到哪,和尚就跟到哪,虽然我挡住了他前面所有的进攻,但是挡不住他最后使出的杀手锏。他悬在空中,单手托起一碗金钵,一束耀眼的金光破夜射来,照在我身上滚烫万分,仿佛身置火海。我摔在草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哭泣,不甘心就此灰飞烟灭,于是哀嚎连连。
我疼的几乎在跪地求饶。可恨的臭和尚,面如青铁,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悲悯之情。对于他来讲,降妖服魔才是以卫天道,像我这种不肯去轮回的野鬼就该消失殆尽。我抬袖遮住金光,大喊:臭和尚!只要我一息尚存,你终有一日会落得跟我同样的下场。
忽而,一缕红烟绕过铁面凶恶的和尚,斩断了金钵射下的金光。随后落在我的面前,幻化成一名姿色娉婷的女子,摊开双臂挡在我前面,对愤怒的和尚说:放过她吧,她是无辜的,亦是善良的。
没想到她的一席话竟能打动铁石心肠的和尚,放我一条生路。他收起金钵,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警告,叫我不可在人间兴风作浪,否则日后必杀无疑。
她就是柔,是人是妖亦或是仙?她从不告知予我真相。只着一身桃花般淡香宜人的素装,施恩济世。
柔说:那个和尚叫法海,是天底下最冷酷无情的修仙之人。
柔还告诉我,这里是凤凰山脚下。曾经有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白蛇,为了报恩,却贪恋红尘。被法海锁入雷锋塔,至今都还在塔内苦修。她讲这段缠绵故事时,听得我满腔悲戚,觉得天下有情人都不得眷属。
一日晨光熹微,我坐在古树的枝丫上,随风晃荡着双腿,问柔那天为什么要救我。她站在下面抬起轮廓优美的脸,微微含笑:一百年前,你死的那天,你单薄的魂魄一步一回头的离开自己的身躯,一副夙愿未了的模样,那时要去游荡世界的我,刚好经过。现在我回来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一切都有因有果。原来一百年前,我就遇到过柔,只是没有抓住机会。我跟柔说自己不想成为第二个白素贞,但是要完成一个夙愿,就必须像她那样贪恋红尘。
柔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支持我去试试,唯有一试才知它是苦是甜。我重重的点下头,得到这样的支持,我兴奋的拉着她在凤凰山间不停的穿梭和奔跑,像两只风情物种的蝴蝶,翩翩振翅。
柔带着我,去了柔情似水的江南,在一个叫钱塘县地方居住下来。开了一间绣纺,穿着衣袂飘飘的轻裙柔衫,撕布绣花。日复一日,金丝银针在绸子上游走的如鱼得水。不久便小有名气,引来不少目光。
有一日,一名俊秀的书生走进绣纺,气质卓越,谈吐彬彬有礼。想挑一方丝绢,送给妹妹。我埋着头,怀里抱着多绚丽不一的样式上前递给他看。他说他妹妹性格有些古怪,与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叫碧莲。
我轻轻一笑,内心生出无数羡慕。自己的名字也有个莲字,但过了这么多年,已经忘记了自己姓什么。我一边细细听他述说一边翻看怀里的绣帕,希望能挑出书生妹妹能够满意的。此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柔,唤了我一声。
我抬起头,震惊在原地。眼光不是放在柔身上,而是书生那。时光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秦就站在我跟前。我轻轻的颤抖着,喉咙酸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恍如晴天霹雳,没想到辗转这么多年后,秦还会亦如当初般美好如斯的站在我跟前。而且靠的那么近。
尽管眼前的秦,已经是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的人。但是我依旧情不自禁的唤了出来:秦……
直到他挑好丝娟,头也不会的离开,我都依然站在原地望着他纤瘦的背影,久久不肯回神。也不理会柔想要摇醒我时捏的肩膀那么疼。
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起,阴霾的天空像诗人随意挥洒的墨迹,浅一笔深一笔。
半年过去了,书生再也没有来过绣纺。我站在门口一边向外张望一边问柔,我该怎么办。柔什么也没说,放下绣了一半的晚霞图,将我拉到桃花依稀飘落的后庭。教我唱昆曲,她说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可以放于心间,然后将思念幽幽的唱出来。
她唱的时候,轻轻摆弄着舞姿。这是我第一次看她酣歌起舞,一颦一笑都那么投入,似乎忘却了周围,深陷进回忆里。凄婉的嗓音,仿佛断了弦的筝,碎了心的玉。听得出来,她是有深深思念的人。
苦涩大于清甜,我们同样执着又悲伤。
没过多久,钱塘县又开了一间绣纺,但生意远远不如我们的好。
我抱着一捆鲜艳如虹的布料,要去给县里某个达官显贵的千金做嫁衣。半途路径那件绣纺。我看到书生正端坐在里面,和一名温柔婉约的女子调侃而笑。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走进去,一只盯着书生。小绣纺的女主人有些难为情的拍醒我。我转过头望着她,只一眼我便断定她和她身后的丫鬟都不是人,浑身妖气弥漫。
但我无瑕顾忌她是人还是妖,我只想知道书生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他望着小绣纺主人时眼里尽是无限柔情。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小绣纺。泪水悄然滑落,漾入躺在在怀里的红绸上,碗大的泪渍,碗大的伤。
后来,小绣纺的女主人和她的丫鬟来找我。她要我和柔唤她媚娘即可。
每次提到书生她都眉眼含羞,轻笑频频。绯红的双颊荡漾着短暂的幸福。我便明白,她爱书生,而且很深很深,深入心髓。她睁着水盈盈的双眼,问我为什么那天一直盯着仕林看。
我瞬间被她这般单纯又执着的性格打动,脱口而出的却是:因为他长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然后她纠结于一起的眉梢缓缓舒展开来,好像放下了心底一块最为沉重的大石。
等她带着她的丫鬟轻轻松松的走后。柔站在我身后苦笑我傻。我真的很傻,宁愿怜惜媚娘却忘记给自己一个机会。任由自己的爱谦卑到站在树影婆娑的阴暗处,看着他们两小无猜般日日欢好,却不敢上前唤一声:许仕林,我的秦……
我坐在堂内,安静的绣鸳鸯。绣完一只后,柔急匆匆的从外面朝我跑来,告诉我许仕林在上京赶考的途中遭遇了不测,福惑难卜。我随即放下绣物,神色惶恐的化做一缕薄烟,朝他身处的地方赶去。
来不及了,他已经在我面前冰冷。我看着他轻薄的魂魄缓缓从身体里游离出来,立在我跟前,问:我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看到安趟于地上的僵硬身躯。指着那幅尸体,目瞪口呆的皱起眉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仿佛死亡只是一场还没苏醒的梦。
其实我黯然的内心早已偷偷窃喜,因为他的死,让我们不会殊途难聚。可是见他千般不愿的相信事实的样子,我于心不忍的问:你想活过来么?
他紧紧的抓过我的手腕:我要活,我亲娘还等着我金榜题名后将她救出雷锋塔,我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爹爹。还有,还有媚娘她……
我不想再听到说后面的话,于是打断他的话,我在这一刻明白,他以爱媚娘就像当年爱我一样,爱的刻骨铭心。他说活的时候说得那么神色坚定。令我痛哭不已,泪水成行:你还记得小莲吗,一百年前那个小莲啊?
许仕林并没有理会我的感受,他焦急到听不进任何话,只努力的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求我救他,他不想死,不能死!我深知他的悲伤,亦如百年前的自己,一步一回头,万分凄苦。
我的心顿时一软,朝他深深点头,答应让他复活。我在洁净如洗的蓝天下,轻抚他的脸,露出这一百年里最后的微笑。
既然他已将我忘的云淡风轻,那么我要他今生因感激而记住我一辈子。我轻启朱唇,自腹中吐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内丹含在舌尖。俯下身轻吻他苍凉的尸体,将内丹从送入他口中。
正巧那名风姿娇柔的女子——媚娘匆匆赶来,在山路层层环绕的烟雾中不停的唤她的心上人。
再见了,我默默等待了一百年的秦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