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递给海健面巾纸:我去看望他行么?
他笑,揉揉我的头发:你真善良。
于他,我是大发善心的纯白姑娘,于己,我想寻找一个真相。
2。
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窗,我看清了任远的眉眼。他显然并不知道我是谁,他和照片上一样,眼睛里有执拗的光,嘴巴抿的很紧。
你好。我微笑,看到他嘴角有抽动。
我会再来看你。我说,把一堆吃的和一件羊毛衣递给狱警。
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到住处,暖气很足,房间里很干躁,加湿器一直都在开着。我躺倒,闭上眼睛看见任远的脸,倔强的孤独着。一会儿仿佛又出现李楠的脸,又回到我16岁那年,李楠每天送我回家,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手有些颤抖地抓住他的衣角,一路车铃叮当地回家,像是有歌声陪伴。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窗帘的一角露出光来,天又要亮了,我又一夜无眠。
我对海健说,我还要去看任远,我会一直去,一直去,直到他死去。
我并不认识他,我迎着海健好奇的目光说。
他揽住我的肩膀,轻声说:景飒,你这样有些让人心疼。
我笑,看镜中的自己,那个眼窝乌青的女人,笑容清冷。
3。
再一次见任远,他还是那样的目光,那样的嘴角。他走进会客室,看见我的那一刻,转身回去,押解他的狱警把他又推回到会客的位置上,他说了话:你,再也不要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我说:我会一直来,一直来,直到你死去。如果比倔强,那么我奉陪到底。
我把吃的递给狱警回家。为什么每次从这里出来,都觉得有些异样的寒意。
海健周末的时候会来看我,并留宿。这个城市的冬天太冷,我需要男人的身体给我温暖和大汗淋漓。海健他每次都很认真地爱我,我会在片刻的欢愉里忘记心里的疼痛。他还会做一些好吃的来抚慰我的肠胃,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但是我不能正视他心疼的目光,我始终不能放下心来去爱一个人。
我们一起去滑雪。我喜欢那样的感觉,喜欢把自己跌得鼻青脸肿。我一边从山上冲下来,一边尖叫。每次换下滑雪服,海健他总是心疼地抚过我的脸,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吃温暖的菜。
他深深地看着我说:景飒,你就是一块冰,我也会把你暖化。
我的目光穿过他深情地眼,向后延伸,而空洞许多,没有焦点。这是我的杀手锏,面对男人们的深情,我总是让自己空洞,让那些情话也空洞,因为我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4。
我又一次面对任远,他低着头坐在我的对面。
我问他:里面冷么?
他抬起头来,摇摇头。这是他第一次回应我。
我说:其实你很帅,你能笑一下么?
他真的就笑了,眼睛眯起来,左侧脸多了一道纹路。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认识你杀害的那三个人么?
他摇头。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他不答,狠狠地盯着我看,我呆坐在那里,忽然间想大笑,我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我们坐在厚防弹窗的两边对望。我说:我们交换秘密怎么样?你也不想带着你的秘密到坟墓吧?
他抬头看我,有些不可思议。
我伸手给他看手上的疤痕:如果可以,我真想替你去死,你不过是犯了错,而我是真的想死。
我跟他讲述我的16岁,我的初恋,我的李楠。李楠,他那样的好看,笑起来嘴角有梨涡,眼睛大而明亮。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他,他却独喜欢我。他每天骑自行车送我回家,每天我们一起做功课讨论物理题。他是我的初恋,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会报考同一所大学,我们会一起毕业,然后结婚,生子,过完美好的一生。可是有一天,一切都变了。那个周末,我和李楠在他家里做功课,做完了就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李楠,我叫他,我想吃西瓜。
李楠他便去帮我买西瓜。我躺在他家的沙发上睡着了,因为那天太阳很暖很暖,让人想睡觉。李楠的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他蹲在我面前,拿下巴噌我的脸,我醒来连忙坐好,我叫他:叔叔,你回来了。
他却抱住我,把我抱到卧室,他的嘴里喷着酒气,我挣扎:叔叔,放我下来,叔叔,我求求你。
他撕扯我的衣服,我拼命的尖叫,被他掌霍的耳边轰鸣。我说:叔叔,求求你,李楠就回来了。他并不停止,把嘴凑上来,我闭上眼睛。
我听见门响,听见李楠回来了。我喊他:李楠,救我。
我看见李楠推开门,呆立在那,不说话,也不动。他的爸爸,正在我身上运动,我喊着李楠,李楠,他就是不动,我的心像被在油锅上炸一样的疼。他的爸爸终于发泄了翻身从我身上下来,我看见自己流了血,那么多血,我一生从没有流过那么多血。
我哭着喊他:李楠,李楠。他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一边流眼泪一边流着血,回到家。我无法对妈妈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是要求转学或休学一年。
我的眼泪霍霍的下来,10年了,我第一次说起这件事情,我第一次敢对别人讲述这件事情。我看见任远他伸出手来,把手放在玻璃窗上,想要抹去我的眼泪。
我起身离开。
那夜,很奇怪,我睡得非常香,第一次睡了那么久,竟然无梦。
5。
再次见面,我对任远说:托你的福,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说:轮到我来交换秘密了。
他成长在这个城市,幼时父母离婚,流浪着长大。他与人打架,也做过别的坏事。后来长大了,便靠送快递赚钱。他爱上一个姑娘,她有着樱桃一样的小嘴红唇,乌碳一样的眼睛眉毛,他们相爱,同居。女孩怀孕了,竟然是宫外孕,她疼地靠在墙壁上站不起身来。医生说要做手术,要很多钱。他没有那么多钱。他在银行门口尾随一个老年男人回家,把他和他的老婆都杀了。他拿着钱准备逃跑,老男人的儿子回来,他上去便是一刀,他也死了。
他说完,掉眼泪:我不想杀他们,是那个男的过来夺我的刀,我才捅进他的肚子。
我看了他很久,他流泪了很久。
除夕的时候,我给他送了一碗饺子,我说:是我亲手做的呢。他吃着,眼泪掉进汤里,变成一个晕荡开,被我发现。
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到处游荡,拍了很多照片。我找到任远曾经乞讨过的街道,曾经睡过的桥洞。我还找到了他长大后住的地方。一个姑娘从房间里走出来,我问她:你是小林么?
她点点头,我仔细地看她,有樱桃一样的小嘴红唇,乌碳一样的眼睛眉毛。
在会客室,小林坐在任远的对面,他们隔着窗玻璃,手掌相合。我悄悄地离开,不知不觉,竟然是春天了,我的眼泪难道是因此而灼热了么?
忽然间,我不再想要那个真相。
6。
我和海键一起喝了很多的酒,喝完了吐,昏昏沉沉地相拥着睡去。
那次之后,小林再也没有去看过任远,我继续去看望他,递给他一沓照片。他看着眼中有欣喜。他说那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夏天的时候,海健告诉我任远没有多久就会被行刑。他说的时候,我正站在窗前看星,我说,他会变成一颗星,挂在我的窗外,我还是可以看见他。
我最后一次看他,他一直在笑,他不停地叫我:姐姐,姐姐。
我把手放在窗玻璃上,他的手盖上来,他的手掌很大,有清晰的纹路。我缩回手,把唇贴上去亲吻。
一个月后,海健送来任远的骨灰盒和一封信。
任远在信里说:姐姐,你是我生命最后,上帝派来给我的天使。我终于知道,原来我们的秘密是相融的秘密。那个被我杀害的三人其实就是李楠的一家。在李楠的房间,我翻找着值钱的东西,看见一箱子的信,信封上面的名字是景飒,桌上有女孩的照片,和你有相同的眉眼。李楠闯进来时,我正捧着你的照片,我慌张着把刀子捅进他肚子,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张照片,到死。或许你应该去看看那些信。
我跌倒在地上哭,我一直知道任远。李楠一家被杀害的消息,就像凭空霹雳炸在我的头上。我守着电视机,每天买报纸,看相关的报道。终于我看到,被抓获的任远,和抓到他的海健一起走进监狱。隔着屏幕,我抚摸任远的脸,泣不成声。
捧着骨灰盒,打开,看见盒子里面,一张画像,是我,背面:景飒,不哭,疼痛的都过去了。
画像上的女孩,垂着手臂,手臂上戴了很多的漂亮手链,盖住了伤疤,盖住了过去和疼痛。
我终于看到了那些信,李楠,懦弱的爱我,懦弱的爱母亲,懦弱的恨父亲,若,那****救了我,那个禽兽父亲会把他母亲和他活活整死。他即使心在流血,也不敢上前一步,他怕,所以他姑息,所以毁了我。
而一切,都该过去了。我回头看海健,眼泪砸落:求求你,来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