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矶拨通陆相杉山的电话,杉山上次派出三架飞机轰炸王倩,三架飞机没了,可王倩还活着,心中还憋着余火,与小矶一拍即合,答应再派飞机往双涟公路沿途轰炸王倩坐驾。
杉山将轰炸王倩坐驾的绝密任务派遣下去。无独有偶,你道这一次的绝密任务派到了谁的头上?
上一次,李虎王倩从芷江回衡阳,陆相杉山派三架飞机在冷水江路段轰炸王倩坐驾,那三架飞机当然不是杉山亲自指派,而是由陆相属下的战区长官指派。
日本是一个古怪的国家,这时没有独立的空军,航空兵分别属于陆军和海军。陆军共有54个作战飞行中队。陆军航空兵团共有作战飞机约960架。日本海军陆基和舰载作战飞机共计640架。
上一次的战区长官是火田峻六,这一次已换成冈村宁次。
飞行作战尤其注重类似的作战经历,接到陆相的任务,冈村宁次让侍从官找来上一次在湖南冷水江路段轰炸王倩的档案资料。侍从官念:
“九月二十九日。帝国宜昌陆军飞行场,竹内次义小队长,队员平原正一、石歧连文,执行秘密任务,往湖南境内双涟公路轰炸一辆黑色NASH轿车。轰炸成功后,遭遇俄国战机袭击,三机俱中弹坠毁,竹内次义在驾机中弹后跳伞生还,得贺川先生帮助归队。”
冈村捶桌骂道:“就为了轰炸一个中国女人,毁了三架帝国战机!”冈村骂归骂,任务还得执行,低声对侍从官道:“你亲自去传达命令,就让这个竹内次义再去执行这次任务,而且只允许他一人一机前去,如果轰炸不行,命令他驾机直接撞向NASH轿车,我倒要看看这个王倩有几条命!”
秘密任务就这样再一次落到了竹内次义身上,上一次他跳伞正要撞向悬崖,被李虎拦下,又得朴真子和王倩救治创伤。朴真子事后向竹内次义亮明身份,亦告诉竹内替他动手术疗伤的美女正是你要轰炸的王倩,又让竹内归队后谎称为贺川先生所救,贺川不辞辛劳亲送竹至宜昌归队并作了证言。
竹内次义今次又接到任务要往双涟公路轰炸一辆黑色NASH轿车,心中一时雪亮:他知道那个没被自己飞行小队炸死并救过自己性命的王倩又来了!
人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些残酷的巧遇,更大的残酷是,竹内次义还不知道此时王倩车上坐着的另一个女人竹内彤子叶小彤正是他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亲姐姐。
远在东京的小矶国昭知道竹内彤子这个姓名,却不可能知道经他之后层层下达的命令,派去轰炸竹内彤子的人竟然是她的弟弟!
什么爱国,什么为国而战之类的说词,都不过是大人物随意间拨弄世间小人物命运的闹剧。
竹内次义不知道王倩的黑色NASH轿车上还坐着她的姐姐竹内彤子,却也顾忌王倩是他的救命恩人,尤其是他还知道飞机坠落那一天,另一个救他的女人朴真子竟是裕仁天皇的亲姐姐,当初,裕仁在军部的怂恿和全日本民众的疯狂好战热情催促下,下诏书,发动侵华战争,朴真子作为日本极为罕见的反战分子曾经痛心疾首反对对华作战,这个孤独的反战者一度与皇室决裂,给自己冠上“竹内”这个姓氏,以竹内朴真子之名在东京医科大担任医学教授。竹内次义与朴真子偶遇相处时光非常短暂,但朴真子伟大的人格光辉在短时内照亮了他漆黑的人生,竹内次义知道了日本人正在进行的战争是一场侵略战争,为全世界人们所不耻。
其实,要一个日本士兵明白他所从事的是什么战争并不困难,二战时,日本士兵的文化水平普遍高于中国士兵,问题是日本政府一直掩盖真相,用狭隘的爱国主义左右着士兵的头脑。假如是一个普通人来点拔竹内次义,告诉他说:“你是一个侵略者!”竹内次义肯定不买帐,偏偏开导他的人是朴真子,是天皇的姐姐,效果就大不一样了。
当竹内次义突然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时,他成了一个痛苦的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理由做人做事,日本发动对华战争,有一大堆伟大神圣的理由:中国政府都是喝血政府,中国人都和印第安人一样野蛮落后,都和猪一样愚蠢,他们不配拥有中国,大日本帝国有义务去帮助中国成为一个文明之邦,等等。现在竹内次义失去了这些理由。
朴真子作为全日本反战组织的代表人物虽然可以在类似竹内次义一样极少数士兵身上收获反战效果,但总体上的效果只是杯水车薪。其实,在战争之初,蒋介石一度非常努力谋求与日本人讲和,力求国际干预签订“停战协议”,一个历史事实是,蒋介石和裕仁都曾经一度拿出了诚意,但结果是:在中国,国人群起大骂蒋介石,我庞大之国,何惧小日本,仿佛只有一个“打”字,才是好汉!可有谁如蒋介石一样清楚中国到底有几斤几两。在日本,举国愤怒,就是要一举灭了中国,又有几人如裕仁一样幡然清醒战争的后果。
随着战争的发展,尤其美国介入亚洲战场,日本渐入必败之局,这个时候,势利的日本民众摇身一变,由主战变成了主和,但他们的底线是与中国人谈和,决不允许向中国投降。然而此时的中国已经加入同盟国,不再可以单方面接受日本人的任何和谈。日本若想从战争困境中抽身,唯一出路就是向同盟国投降,在中国战区向蒋介石投降。
裕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假如拒不投降,硬抗到底,日本将有可能被愤怒的美国将其从地球上彻底抹去,王倩将美国将可能对日本投放原子弹的消息通过朴真子暗示给裕仁。裕仁,这个对中华民族犯下滔天罪行的人,又的的确确为了争取日本尽早投降作出了艰辛乃至后来孤注一掷的努力,为拯救日本不致彻底灭亡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
向同盟国投降,不仅日本国内民众不接受,前线军人更是誓死反对,武士道精神熏陶出来的数百万战争狂徒一个个誓要战至最后一人。日本的军国主义不是什么一少撮,不是一少部分人,也不是大部分人,而千真万确是整个日本民族,中国人认识不到这一点,以后还将吃亏。有一个残酷的镜头,日本投降以后,国民政府秉着人道主义,在东北将大批日本拓荒团成员遣返回日本,那些上了遣返船的日本老人、妇女甚至儿童仍然在向岸上中国人挥拳呐喊:“支那猪,我们没有失败!”
闲话打住。
竹内次义拥有这样的同胞和自小成长的近乎邪恶的文化土壤,却又有一天突然清醒,这是堪比屈原的那种孤独之清醒。
竹内次义作为一个陆军航空兵,并非日本职业武士,可是他的血液中也流淌着对死亡的无畏,他作出一个决定:既服从军令,又决不伤害恩人王倩。
李虎、王倩之所以押解叶小彤驾车公开而行于双涟公路,完全是做出假象,吸引日本人注意,掩护江五、上官雷和方先觉一行人的绝对安全。因为计划的改变,王倩已让原本也在车上的卢庆贻下车去投当地游击队,与方先觉一众人汇合,由游击队护送走山路前往芷江。
李虎驾车,王倩告诉同座叶小彤说:“嫂子,日本人方面很可能要杀你灭口,出动小股部队甚至派飞机来轰炸!”叶小彤却不相信,王倩只管替叶小彤解了手铐问:“若听见飞机来,嫂子跳车可有问题?”
叶小彤尽管不信,却也答道:“小意思!”
叶小彤话声未了,果有飞机马达声从后方传来,叶小彤眼神何等锐利,探头反视一眼,认出还真是日本独立航空轰炸机。
王倩叮嘱李虎:“李虎,我和嫂子先跳,你切莫延误。这时,恰逢公路靠近一带水塘,王倩也来不及问叶小彤是否会水,开了车门,喝一声“跳”,二人一前一后凌空飞旋而出钻入水中,再钻出水面时,公路上已然浓烟滚滚,一连串的爆炸非常准确在公路上向前炸开,然后在众多的炸响中听见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两个女人大吃一惊,飞机竟然撞向公路要与NASH轿车同归于尽!
二人飞身上岸往火光处猛扑过去,王倩大喊:“李虎——”
浓烟散淡。
奔跑中的王倩和叶小彤看见在公路的弧弯处,飞机头下脚上径直插入一个池塘中,飞机的尾部露出水面正在喷火燃烧,公路的远处停着NASH车,也不见李虎,然而王倩悬着的心却放下了,她知道李虎的本事,车在人不在,只能说明他发现敌情,隐藏了形迹。日本人既派飞机来轰炸,必定有地面部赶来勘察现场,此时,四周稻田中都已收了晚稻,王倩已然听见那些稻垛后面浓浓的杀机。
一分神之际,王倩猛见池塘中飞机尾部再起浓烟,大惊,一把拽了叶小彤大叫:“往回跑!”因为飞机撞入池塘,水的缓冲作用兼之飞机头深深戳入塘底的淤泥,先前的爆炸并未彻底,第二次余爆就要到来。
王倩往回跑出很远,没听见爆炸,也不见叶小彤与自己一道奔跑,猛回头,看见叶小彤不仅没和自己一个方向奔跑,反而跑向池塘方向,与一个从池塘中爬上岸来的人浑身泥水的男人站在了一起,而他们身后池塘中的飞机尾部正在冒出更大的浓烟,王倩大叫“趴下,快趴下!”
那泥水男人回头大惊,猛地将叶小彤扑倒在地,用自己高大的身体覆盖了叶小彤。
轰隆一声巨响再起,烟火弥漫,飞机残片飞舞溅落之后,池塘方圆之内仍然一团浓烟笼罩。
王倩正要扑过去救叶小彤出来,却见李虎已然抱着满身是血的叶小彤大步向自己奔来,二人迅速将已然昏晕的叶小彤转移至一个草垛之后,王倩急救,李虎探头外望,约两个排的鬼子扑向飞机失事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