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低头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兔子,又看了看坐在雪地里一脸想当然的帝赭,蹙起了颇为秀气的眉头。她想起了殷奕曾经给自己烧兔子的样子,想着要是当时看的仔细一些就好了,那样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纠结。
帝赭看见她的表情,知道她大约是的确不会做,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冲她招了招手,说道,“朕替你做,但是你回去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情。”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卸下了奇奇怪怪的伪装,苍白的脸上略带了一丝血色。
夕颜看着帝赭的表情不由得微微的愣了一下神,哑然道,“皇上也会烧兔子?”
帝赭点了点头,“以前见到殷奕烧过,那是他刚从山东回到京城的时候,后来他发了一场大病了,再见的时候,他的两条腿连兔子都追不上了,更别提再给朕烧兔子了。”他顿了顿,又问道,“我记的在出征的那一天,你抬头看朕,当时在想什么?”
夕颜吐了吐舌头,笑道,“奴才以为皇上是看不见的,那么多人。”
“你当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胆大妄为?还敢抬头看朕。”
“当时也没想什么,原来觉得别人说的帝赭和我看见的一点都不一样。”
“噢?”帝赭一扬眉角。
夕颜想了想,“原来觉得皇上是大约有点像精壮的大汉,瞪着一双让人害怕的大眼睛,结果没想到原来长的一点都不像。”她接着又补充道,“不过想想皇上和襄王是兄弟,应该长的差不多,不会偏差道什么地方去,是我想的太过份了。”
帝赭嘴角轻挑,一点都不在乎她说话的时候奴才和我总是含混不清,“很多人和朕见面,第一次就会说早就仰慕朕,在朕做皇子的时候,却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我想,这世上大约很少有人能像我现在一样,能仔仔细细的看着皇上,所以那些说仰慕皇上样貌的人,大多都是骗子。不过也是因为你是皇上,他们才这么说的,不然怎么从来没有人说他们仰慕我?”夕颜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皇上心里大约一直压着很多很重的事情,所以现在才向自己吐露了出来,大约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现在两人都是生死未卜。
“其实朕倒也觉得无所谓,因为身边的人永远都是低着头,所以朕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我只记得他们的后脑勺和背影,有的时候,连朕的舅舅偶尔抬头,朕都要想很久他是谁。很多人都说朕性情阴翳,喜欢背后捅人刀子,其实那不过是因为朕只记得他们的背影。”帝赭不紧不慢的说道,“不过也有几个人,朕是记得他们的脸的,所以这几个人,朕一个都不想辜负。”
“那几个人是谁?”夕颜猛然问道,话一出口,却觉得自己是问的太多了,这问题不应当是她能问的,对象不对,话题也不对。
帝赭倒不生气,手上兔子早就扒好了皮毛,他用一旁的雪洗了洗沾满了鲜血的双手,血液沾在雪地上,显得不仅仅是触目惊心,还有一种异样的意味。“去找些木柴来,别听故事听的入了神,找不到出来的路。”他说得话也很奇怪,和夕颜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有一些温柔慢慢涌现,让人觉得他并非别人嘴里的那个乖戾的帝赭。
夕颜只好转身捡木头,大雪的天下,木柴也不是好找的,更何况外面还有追兵,要是点起火来,恐怕是更加的引人注意。她也拿捏不准,这个帝赭,究竟是什么想法,到底是要安全还是要危险。
她知道刚才帝赭说的殷奕双腿残疾的时间,原来他是在山东的时候学会的烧兔子,她嘴角荡起一丝甜蜜的笑意。那是她以前调皮,因为每顿饭吃的都单调,就让他去偷调料。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味道总是奇奇怪怪的,可是他却能做出很美味的东西。那天晚上在拢华山上就是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味道,只不过自己没有尝出来。曾经的记忆在一次次的冲击中消亡,自己知道自己失忆,却潜意识的觉得无所谓,因为没有人让自己牵挂,也主观的觉得没有人牵挂自己。所以险些错过了一个那么好的人,丢了一段那么好的记忆。
只是……她脚步顿了顿,既然帝赭知道这么多的事情,那又怎么不会知道暗部,怎么不会知道殷奕的身份呢?或者他是知道的,只不过在某种程度上的纵容?不然,他怎么可能这么荒诞不经这么年轻孱弱就能镇的住那群心思玲珑的大臣们呢?毕竟忠臣只是少数,更多的人想的不是报效国家,而是出人头地。
没过一会儿,她拎着木柴走了回来,掏出随身带着的火石点上,看着帝赭手段相当熟练的烤起了兔子。
“没有盐,味道会有点奇怪。”帝赭递上来刚刚烤熟的金灿灿的兔肉,夕颜顿时有些紧张,恐怕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够得到帝赭这般的服侍吧。“你刚才是不是在想,朕知道殷奕的事情?”
夕颜心里一颤,来了来了,他果然知道!
“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能够逃脱朕的眼睛,因为那几个记得住面目的人,朕就不会错失任何一个细节。”帝赭话题一转,“朕自然也知道你是谁,发生了什么,所以朕想问你,如果让你选,襄王和小郡公,你选谁?”
“殷奕。”夕颜心里微微舒了一口气,他说他记得住脸的那几个,他都不想辜负,而刚才又说他记得住殷奕的面目。这么一推论的话,就是说他不会辜负殷奕,不会对他怎么样。她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又觉得自己真是笨,像殷奕那样的人,怎么会需要自己来确定帝赭的心呢,他保护自己真的是绰绰有余,不劳费心的。
“如果襄王是有苦衷的呢?”
夕颜皱了皱眉头,有苦衷?再有苦衷能把自己杀死吗?“还是殷奕。”
“如果两人都在生死边缘呢?”帝赭继续问道。
“这个……襄王身边有很多能人。”
“小郡公更多不是吗?”帝赭提点道。“你还是不愿意看着襄王死?”
“……”夕颜点了点头,“就算我不对他不再算是什么,但是我曾经把他的命救回来,那头疼尚未完全恢复的时候,我就不能随便让他死。”
“那小郡公呢?”
“总不会两个都要我去救吧?”夕颜无奈道。
帝赭嘴角挑了一下,“你是还没有想明白。”他抬头瞥了一眼夕颜,“朕要让你放开襄王,你肯吗?”
夕颜正吃着嘴里的兔肉,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就噎着了,她瞪着浑圆的大眼睛看着帝赭,使劲儿的把卡在喉咙里的肉咽了下去,又顺带的咽了一口口水,才堪堪抬头说道,“皇上,我没不放过襄王啊,再说了,我也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了。”
帝赭微乎其微的挑动了下眉脚,他的呼吸很轻浅,像是随时随地都要消散在空气当中一般,皮肤的颜色在那厚重到不行的红色袍子上被衬得更显透明,“朕只有这一个兄弟,不想让他太难受。”
夕颜嘴角抽搐了一下,要不是之前帝赭先打好了些奠基,她还非得觉得这是她今天听到的最好的笑话,比萧唐的实际年龄还让人觉得震惊。帝赭不想让襄王太难受?那那之前追杀林溯云的杀手是谁派来的?如果不是那些杀手,林溯云也不会被自己捡回家。那每次都让林溯云水里来火里去的人是谁?如果不是她一直呆在他身边,也不会看见他身上与日俱增的箭伤刀疤。那那个把别人家的闺女硬塞给林溯云的人是谁?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的出现,也许自己就在他身边呆着一辈子了。
最让人觉得惊讶和可叹的是,经受了那么多的事情的林溯云,竟然还是一派的风轻云淡,不言不语,简简单单的一个笑容就能让周围的人如沐春风。
夕颜自认自己做不到,如果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来害自己,一次一次的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自己早就人人格分裂性情阴翳大变了,还能笑出来?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顺便一说,那个害自己兄弟的人还能在庙堂上谈笑风生,做些出让人难以捉摸的事情。在某些程度上来说,这两个人还真的是哥俩,不然怎么能这么喜欢含忍不发(捏下巴,含忍不发啊~核桃自己在乱想林溯云在H的时候含忍不发的样子……来来,和我一起想吧~)呢?
“皇上是不想让他太难受的……?”夕颜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她是想问问帝赭是不是不想让林溯云太难受的死,只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林溯云怕是早就难受死了。
“朕这个兄长啊,从小就喜欢藏着掖着,又会说谎。朕记的小时候,哪一次朕犯了事儿,他都会跑来给朕解围,编出一大堆的谎话,可是你去问他谢他的时候,他又像是忘了刚才的事情一样,丝毫不放在心上。”帝赭隐含深意的瞥了一眼夕颜,“他说谎话的时候最喜欢看着你的眼睛,那感觉就好像他要把你的魂魄都吸走似的。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应该有些感觉吧?”
夕颜想了想,确实如此,他曾经和自己说每一句透心的话的时候,都是看着自己的眼睛的,有的时候像是在坚定自己的意志,有的时候像是在扫除自己的那些疑虑。
”所以说,朕这个哥哥,其实是最擅长玩弄人心的,有的时候,他前脚得罪了你,后面还能扯出一大堆的话语来安抚你,让你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朕有的时候都分不清真假,有的时候觉得他的演技实在是好到能把他自己都骗了。”帝赭一字一句的说着,他知道林溯云对夕颜的真心,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在这个时候给她戴上些防护,不然自己的计划就不是那么容易实现了。
当年找人追杀他,确实没有取他命的意思,却没想到他竟然自愿跳崖,后来还遇见了这个女人,动了情成了亲。要不是自己后来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去找他,恐怕他就心甘情愿的留在那个草庐做个含混的三脚猫大夫了。
自己这个兄长,其实从小就心肠比别人都好都软,他对待别人的春风和煦其实是发自内心的,和周围的人都怕自己不同。自己曾经以为他独独是对自己好,可他偏偏对所有人都那般,并不比对自己亲厚上几分。那次他为那暮朗撒谎的模样,那被大棍打的皮开肉绽却还对暮朗微笑的样子,自己是怎么都不会忘记的。
所以才顺从母亲和舅舅的意愿去争夺皇位,什么太子殿下的幕僚陷害自己,让自己在战役中身负重伤险些死去,那不过是一个个的幌子,是母亲和舅舅用来分崩他们的关系,让自己来坚定要做皇帝的心。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做个皇帝,把一个个会对他不利的因素都铲除,包括自己,给他一个稳固的,他亲自四处征战,和每一处的将领都有些联系的,杀掉那个人人口中乖戾****的皇帝的,他林溯云亲手稳固的江山。
林溯云性格温和,所以才一步步的逼他走来,而这秋夕颜,是他唯一的死穴,自己也会一点一点的铲除。
他想到这儿,缓缓的站起身来,看着夕颜说,“他们来了,我们看看是谁来找我们。别忘了,这兔子是你杀的。”
夕颜觉得这皇上真是别扭,怎么做了好人却偏偏不要让别人知道。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也许就是她期盼的那个人,隐隐约约的身影在树林当中出现了,原本他应当是坐在轮椅上的,此刻却骑在马背上带着几个人四处张望着。
“你放心吧,那马的脚蹬是特地为他订做的,不会让别人知道他只不过是假跛。”帝赭在一旁冷声说道。夕颜回头,看见他的表情又收敛了起来,再也没有刚才那种温柔如水的样子了。至于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大概没有人能知道。
夕颜就仰头看着那个骑着黑色骏马的身影在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那对俊秀的眉目此刻微微的蹙着,虽有些冷漠的模样,但她却知道,他的心里和他的表现一点都不一样,他是火热的,温柔的,他为她焦急,为她牵挂。
终于,他来到了她的面前,身后是什么人跟着谁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她就那样仰起头,看着他抿嘴笑道,“你来了。”就像是真的知道他会来,一定会来,相信不管自己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找的到自己。
殷奕低头看她,并未有什么伤患,这才在心里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人去安顿帝赭。
“朕今日很开心,所以……”帝赭看着夕颜浅淡的笑了一下,“朕明天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选。”他没说的是,选的好了,你还有一线生机,选的不好,今天的话你就都藏在肚子里,等着去阴曹地府说去吧。
“什么?”夕颜没明白帝赭是什么意思,还在探头的时候,帝赭就转身走了,她则是被殷奕一把抱上了马背。
“你不怕别人说你和一个侍卫关系太过亲密吗?他们可都觉得我是一个男的。”夕颜坐在殷奕的身前,有些别扭的问道。
殷奕驾着马回身,“以后不能一个人跑这么远。”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啊。”夕颜解释道。
“那也要在之前带好暗部的东西,不是之前有给你烟火吗?”
“忘带了……”夕颜撇了撇嘴。
两人共马而过,身边擦肩而过的是远远就看见这一切,面无表情的襄王林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