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曼,这位优秀的共产党员,这位成熟的职业革命家,当她回顾自己最初进行的革命斗争,真好像一位知名作家忆起念小学时的一篇作文。
那还是在宜宾中学的时候。
1925年5月,日本帝国主义在上海屠杀我国工人的鲜血还没有干,英帝国主义又在上海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中国爱国学生。“五卅惨案”震动了全国,各地罢工、罢课、罢市、集会、游行,接连不断。“山雨欲来风满楼”,“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响遍全国。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全国反帝斗争掀起了高潮。
端午节的前几天,长江上悄悄驶来一艘英国商船,船上满载着“亚细亚”牌洋油。这是宜宾大奸商李伯衡替英国资本家贩运的,准备在宜宾码头卸货。
前两天,泸州川南学联就来了通知,说这只船在泸州被打跑了,很可能逃到宜宾,若是到了宜宾,想方设法别让它靠岸。因此,宜宾学联早有准备,决定发起一次抵制仇货的爱国运动,以打击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气焰,唤起广大群众反帝斗争的热情。
一曼参加了指挥部的工作,主管宣传发动。油轮还没有影儿呢,她们的宣传动员已经很深入了。一曼对组织起来的同学们说:
“几十年来,各个帝国主义在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都对我国进行残酷的侵略,把我们祖国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我们必须跟全国人民一道,团结起来,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现
在,奸商李伯衡又在帮英帝国主义贩运洋油,我们能不抵制吗?”
“不能!”
“不能!”
“帝国主义是我们的仇人!它贩卖的洋油就是‘仇油’,我们要坚决抵制!”
“坚决抵制!”
“坚决抵制!”
这天,学校正在上课。一个学联代表气喘吁吁地跑到讲台上,刚说声“来了”,同学们立即摔下课本,涌出了教室。
学校院里大树上吊着的钟“当当当当”地敲响了。
在指挥部工作的黄均尧老师站在院子里高喊:“爱国的青年们,快下河去抵制‘仇油’呀!”
一曼跟其他共青团员首先站出来响应,接着,郑可非和其他同学一齐站了出来。
一曼问可非:
“你也愿意下河去抵制‘仇油’吗?”
“是呀!你不是讲每个中国人都有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责任吗?”
一曼笑了,说:
“对!那我们就走在前面!”随后她高呼:“同学们!快到河边去呀!我们决不能让‘仇油’上岸!”
在黄均尧、赵一曼的带领下,同学们像潮水一样地往金沙江王爷庙码头涌来。不一会儿,联中的同学们来了,宜宾男中的同学们来了,其他各学校的同学们全来了。两千多人,把整
个码头挤得满满的。总指挥是学联主席邵斌。
许多同学用竹筐抬着石头。沿街都有学生布下的岗哨,把守路口,不许小贩进入码头。
这时,天上下起了白茫茫的大雨,同学们立在江岸上守候着,机警地监视着。油轮逆着滚滚的金沙江水,顽固地向王爷庙码头驶来,准备靠岸。
岸上的人群喊起激昂的口号:
“坚决抵制‘仇油’!”
“不许‘仇油’上岸!”
“‘仇轮’赶快滚回去!”
油轮还是顽固地驶向前来,这下子把同学们惹怒了,乱石像雨点一样抛向油轮,迫使油轮不得不在离江岸很远的地方下了锚。
雨越下越大,同学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却都在岸上坚守着岗位。一曼在人群中奔跑着,不时领大家有节奏地呼喊口号,她的头发滴着水,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发出微微的光亮。江面上黑黝黝的波浪翻滚着,天上阴云密布,不停翻卷着,雨水一阵阵泼下来,一会像是黑的,一会像是白的。一曼的身影活跃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真像高尔基笔下暴风雨中矫健的海燕。
天黑了,指挥部宣布男同学留下来继续看守,女同学回校休息,第二天来换班。
就这样,同学们在风雨里度过了三天三夜,硬是没让“仇油”上岸。
第三天,天晴了。奸商李伯衡雇了几只小驳船,想绕道把洋油运上岸。同学们知道后,更加怒火中烧。
一曼挥手喊一声:“走!”几十个同学跳上两只空木船,解了缆,摇着桨,一齐向江心驶去。
邵斌带着这部分同学爬上奸商雇来的驳船,把卸下的油桶一个个推到江里去。
一曼和岸上的人群拍着手欢呼起来。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
“打倒奸商李伯衡!”
一曼又向成群的码头工人进行鼓动:
“工人弟兄们!快来参加抵制‘仇油’运动呀!”
她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立刻把工人们胸中的怒火点燃了。码头工人也愤怒地跑上船去,拚命地丢洋油桶。
“砰!砰!”突然传来一阵枪声。
这是奸商李伯衡送了几千元的贿款,请来镇压学生爱国运动的驻防军两个连的反动军队。
反动军队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码头压过来。手无寸铁的学生们被逼到王爷庙门前,再没有可退的地方了。
这时,一曼几步踏上一个高坎,大声地演讲起来:
“同学们,同胞们!不要怕,我们是正义的爱国运动,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这时,那个带队的营长下命令:
“快把他们赶散!快把他们赶散!”
“砰!砰!砰!”士兵们放起了枪。
“唰!唰!唰!”士兵们在人群中舞着刺刀。
但,枪是朝天打的,刀也只是在人们眼前晃来晃去。
一曼等枪声一停,更加激奋地接着演讲:
“爱国的同学们!爱国的同胞们!万恶的帝国主义者把我们中国当成一块肥肉,任意宰割,把中国人当成了牛马,任意屠杀。你们知道爱国工人顾正红是怎么死的吗?是帝国主义杀害的呀!帝国主义的子弹打在顾正红的身上,痛在我们每个中国人的心上啊!现在,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们决不能让帝国主义者在我们中国的领土上横行霸道!”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了,停了停又说:
“前几天,我们冒着瓢泼似的大雨,不准‘仇油’上岸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呀,就是为了反对奸商给帝国主义当走狗呀!现在,洋走狗们勾结了城防司令部,想用枪杆子和刺刀来威吓我们,难道我们就被吓倒不成?难道我们就可以屈服他们的枪杆子和刺刀吗?……”
那个营长恶狠狠地挤到一曼面前,咆哮道:
“不准你再说!”
“正义的话我就是要说!”一曼毫不畏惧,毫不示弱,她用愤怒的目光盯着那营长:
“我们这是爱国行为,你们为啥要干涉呢!”
同学们也一齐围了上来,有的还上来抓那营长的衣服领子,土兵们朝天放了一顿枪,那狗官才得脱身。
“仇轮”被赶到对岸去了,“仇油”桶被甩到江里去了,斗争取得了初步胜利。指挥部及时采取新的策略,让各校都只留少数人看护旗帜,盯住江里的“仇油”,防止有人打捞弄走,其余同学全撤。
一曼也跟同学们一起回到学校,怒火还在她胸中燃烧着。开饭了,她手中端着饭碗,却不动筷儿,她一点觉不出饿,不想吃饭。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同学,神色紧张地对大家说:
“不好了!前去跟城防司令谈判的代表被扣留起来了,在河边看守旗帜的同学被军队打回来了,过河去看守‘仇油’的十多个同学被士兵逮捕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曼气得脸都青了,她立即放下饭碗,去跟学联负责人商量,决定组织同学去城防司令部请愿。
城防司令部驻在崇报寺里。
寺前涌满了各校前来请愿的学生。口号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司令部里佯装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不理不睬。
第二天,各校宣传队出动,占满了街道。一曼在十字街头向聚集的人群控诉城防司令破坏和镇压学生爱国运动的罪行。她的话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广大群众。前来听她演讲的人群把街头挤个水泄不通。城防司令派来的巡逻队被吓跑了,奸商们也吓得不敢露面。
一曼讲完话,带领同学们举行了示威游行。成群的码头工人、搬运工人、店员、市民们如潮水一般涌入游行队伍。整个县城沸腾了!
一连几天,县里各学校完全停课。省城的学生也包围了督军府,舆论界也全力支持爱国学生。这样,军阀、奸商不得不让步了。他们被迫同邵斌、赵一曼等学联代表进行谈判,承认了代表们提出的条件:第一,在学生代表和外交后援会代表的监督下,所有“仇油”一律以七折拍卖,限三天卖完,否则一律充公,第二,保证以后不再贩卖“仇货”。
可是被扣留的人还迟迟不放。一曼组织人用“快邮代电”,分别向全国学联总会和省学联发出呼吁,请求支援。全国学联总会和各大城市学联,纷纷在报上谴责宜宾城防司令。省学联还领导学生向省头儿刘文辉请愿,刘文辉接受了同学们的请求,命令宜宾那个司令将扣留的人全部释放。
释放被扣人员这天,各校同学列了两行队伍夹道欢迎,又是敲锣打鼓,又是鸣放鞭炮,还在将军嗣里开了个庆贺大会,照了一张大合影。一曼在会上讲了话,她说:
“同学们!我们抵制‘仇货’的斗争胜利了!从这次斗争中,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只要大家心齐,坚决进行斗争,胜利就是我们的。今后我们要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把反帝反封建斗争进行到底!”
封建军阀在学生运动中惨败,丢了面子,是不甘心的,他们指使教育局,提前放假,防止闹事。
一个半月的假期过去了。一曼回乡探视母病,接连又处理母亲后事之后回到学校,一进大门就和许多围观的同学一起看到了校方的牌告,上面写着:
“……近来学生嚣张已达到极峰,指使者有之,挥托叫嚣者有之,非从严甄别不足以整顿学风。兹决定李淑宁……等十三人勿庸来校。”
同学们看了牌告,简直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一齐围住一曼说:
“爱国运动是大家搞的,要读大家读,要走大家走。淑宁,走,找教育局长说理去!”
大家拥着一曼来到了教育局。
一曼走到教育局长面前劈头就问:
“爱国运动是嚣张吗?你必须马上收回成命!”
那局长佯装镇静,半闭着眼,慢吞吞地说:
“从前女子家,一根笋蹲在家里做针线活,从来没敢抛头露面过。后来,人们觉得女子读点书明点理也好,这才让女子进了学校。可是现在,你们却很不像话了,成天遍街去宣传,打倒这个,打倒那个,这不是嚣张是什么?”
“爱国运动是大家爱国的表现,这是什么嚣张?难道帝国主义和洋走狗不该打倒吗?”
“该打倒是男子的事,与你们女子何干?”
“你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吧?男女都是人,男子能爱国,女子为什么不能爱国?你究竟收不收回成命?”
“这,这不关我的事,你们去问城防司令!”
“不关你的事,你算什么教育局长?”一曼气急了,当场掀翻了局长的办公桌,同学们齐声喊:“滚!滚!滚!”
局长额头直冒冷汗,拔腿往内室跑,边跑边喊:
“丫头们造反了!丫头们造反了!”
教育局不收回成命,同学们便决定一齐退学。这使一曼很感动,她一再劝大家:
“他开除的只是我们很少数的同学,我们去想办法。你们不能退学,这样会影响大多数人的学习啊!”
“不!这样黑暗的学校,我们还读啥子书呢?”大家坚定地说,之后全卷起铺盖回家了。
第二天,学校正式上课时,一个学生也没有。其他几个学校也是一样。
北伐军不断传来胜利消息,革命进入高潮。宜宾地区人民异常欢欣鼓舞,鞭炮锣鼓声响遍全城,彻夜不绝。国共合作的国民党宜宾县党部成立了。陈荫农等一些共产党员选为了各部干事。在他们积极倡导下,新成立了一所中山中学,一曼等因爱国学生运动被开除的同学优先入了学。经一曼介绍,从家逃出来的陈启明也进入这所中学半工半读。一曼和她住一个寝室,亲姐妹一般。
这个新学校里没有封建陈规,还能学到社会科学知识。革命书刊公开地在学生中传来传去.学生们课外讨论社会问题,老师还出席辅导。一曼过上了比较舒心的日子。
10月初,党组织决定保送一曼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去学习.一曼把这消息写信告诉了二姐坤杰。坤杰马上赶到城里来同她会面。
一见面,坤杰愣住了:
“淑宁,你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了?”
“早就剪了。你为什么还不剪?”
“乡里环境不同啊!周围的人都没剪,你一个人怎么剪?”
“人是可以改变环境的。来!我给你剪!”一曼一边说,一边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就把二姐的头发剪短了。接着,又嘱咐道:
“姐姐!我走了。你可继续把妇女解放同盟会好好领导起来哟!这小小火种不能灭,叫它可劲儿烧起来!”
“淑宁!有我,你还不放心吗?”
坤杰给她赶制了一件蓝布长旗袍。陈启明给她赶做了两双鞋。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要好的同学、亲友在郑家大院给一曼饯行。大家对一曼真是依依不舍,同声唱起了《离别歌》:
“今朝离别天,离别天,
离别好心酸,
终夜泪不干,泪不干,
相会在何年?
各人珍重道路远,
地各天涯难相见!
……”
一曼和大家心情一样,禁不住潸然泪下。坤杰以袖掩面,跑进内室嘤嘤地呜咽起来了。
一曼取出手帕,擦干了眼泪,深情地说:
“亲爱的姐妹们!我也舍不得大家啊!可是,组织上需要我去学习啊!我不是学了出来想当什么官儿,而是想学点军事,一旦那些王八蛋想欺压人民,想骑在人民头上,我就拿起枪杆子跟他们干!”
“你是我们的代表,你的路走得对!我们没有理由留住你!”
“是啊。在我们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路,我先走一步,然后大家跟着来,一齐朝前走!”
第二天黄昏,上船的时候,许多同学都到码头上来为一曼送行。
一曼依着船帮,见二姐直用袖子擦眼,便喊了句:“二姐,莫难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船开动了。一曼为了革命,离开家乡天南地北地奔走,去过全国许多地方,甚至还到了苏联,但直到她走向刑场,再也没有见到亲爱的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