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再次出现在私家侦探事务所的办公室里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他坐在两个月之前的位子上,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一切会发生得这么快。他上次参加的订婚宴是一个于他来说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的隆重仪式,他满脸微笑地讲着得体而真挚的祝贺词,心里却想着新娘的未婚夫如果穿的是白色的礼服显然会合适一些。此刻他的车里却放着一张比上次更漂亮的婚礼请柬,不是订婚,而是结婚。
他刚刚进办公室,冯琪就将快件交给了他,他拆开后看着上面的名字,几乎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手中拿着请柬就冲出了门,等他坐上驾驶座,他才意识到自己要去哪儿。可是他能去哪儿呢?他漫无目的地一路开着车,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失魂落魄。七年前,他当然不相信自己的新娘除了许悠还会是别人,也更不相信许悠的新郎会不是自己。而现在尽管过去了这么久,仿佛什么都完全改变了,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原来他还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娶除了许悠以外的女人,不管他身边来来去去的是谁,仿佛那个位置是个终点,从来都是毫无疑问地准备给许悠的,而他要做的只不过是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然后将前尘往事统统抹去,他们就可以幸福地一直牵手到老。
而她,竟然下个月就要穿上婚纱了。一想到许悠穿着婚纱笑吟吟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他将车停下来,靠在路边,点了一根烟,慢慢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忽然想起来请柬上的新郎的名字,何家良,这名字有一点耳熟,但是他想不起来,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就要牵起许悠的手,夺走他从未置疑过的未来。不,其实上次在琉璃湖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还是不能放弃许悠。而那个程叔口中的何先生想必就是何家良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心中仍然潜藏着炽热的情感,他却生生地将它压了下去,哪怕是在期待已久的重逢时刻。他离开琉璃湖的岸边之后,似乎已经接受了许悠完全忘记他和将她拱手让给另一个人的事实,可是现在真正的事实是当他看到请柬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一切对他有多残酷。他摊开手掌,久久地凝视着掌心的纹路,不知道是在哪一个纵横交错处走错,而这双手,难道真的失去了再牵起那双梦寐以求的手的资格了吗?她是认不出他了还是完全地忘记了他,总之记忆都是被封存起来了。而现在,他只想带她走,那么,记忆的封条就要亲自由他揭开,他是那个她曾经深深爱过的人,所以也是那个伤害她最深的人,如果让她选择,她到底会如何?
桌子对面的中年男人仍然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他似乎一点不惊讶沈立的再次到来。他的私家侦探事务所只在门口的右上角挂了很小的颜色暗淡的褐色木牌,可是在圈内的名气却不小,素来以效率高和私密性强倍受青睐。“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将资料给我?”沈立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不妥。屋内虽然开了空调,但是暗淡的光线和不太新鲜的空气仍让他觉得有些气闷。“虽然不好说,但是如果沈先生着急的话,我最快明天下午就可以给你回复。”“那我等你的电话。”沈立并不多言,略一点头就起身走了。他打开车门,将请柬撕了个粉碎丢进垃圾桶,坐在驾驶座上不想动弹。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多遍才摁下接听键:“是我。出来见个面吧。”
一刻钟后,他在霞光路的EndingHour咖啡厅见到了许妙妙。这是个很隐蔽的角落,虽然是盛夏,但是光线的暗淡使得许妙妙的脸在他眼前并不是那么清晰。他没有先开口,许妙妙似乎笑了下:“知道为什么约你在这儿吗?因为我二十分钟前看到了你的车,所以不想你找太远。”“你今天找我不会就是我了聊天叙旧吧,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忙。“沈立并不接她的话。“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许妙妙的耳坠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你的车停的那个位置,距离我所知的一家低调但很知名的私家侦探事务所有点太近了。”“如果安飞知道你把署着他的名字的请柬寄给我,不知道会不会心情更好。”“今天的你可是太反常了,你从来说话不会这么冷嘲热讽,看来我的努力也不算完全白费。我知道你不会给他的,而且我可是亲眼目睹了你是怎么样将它扔进垃圾桶的,估计拼凑都不太容易吧。”
“我今天不想听你说这些,”沈立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厌烦,“你既然已经找到许悠了,我希望你在还没有做什么之前想清楚后果,看来你也并没有听从我上次的建议。那么,我只能告诉你,这一次是警告。”“你放心,在你还没有想清楚之前,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她假装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呢。没想到你的耐性这么好,会一直将她送到别人的怀里。她可是要出嫁了呢。你作为旧情人出场当然不太好,但我可是她的亲姐姐,怎么着也该送送,女方这边若是一个亲属也没有,也不像样,你说是吧?”
她看了看沈立,看他没什么表情,便继续道;“只是恐怕有一点困难,因为七年前发生了一场事故,她虽然捡回了性命,但在重症病房足足监护了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醒过来。但脑部受了重创,除了自己的名字,可是谁都不记得了,连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都忘了。我猜,如果你见过她,恐怕她连你也忘了吧。”她脸上闪现出一丝得意之色:“可惜我不在场,否则我还真想看看,你是不是也像坐在我面前这么冷静。”虽然沈立在竭力地压制自己,但许妙妙还是看出他的神色起了变化。她故作惊讶道:“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你真不知道?看来我都可以与你的私家侦探分一杯羹了。如果她当初没有醒过来,那你今天在这里岂不是要听我向你传达她的死讯?”
“够了!就算你不顾念姐妹之情,你也没有必要将她的性命之事当做玩笑,她真的值得你这么恨她吗?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总是将你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为她的错?”沈立压低了声音,却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或许他也不清楚,这怒气到底是冲许妙妙,还是冲自己,原来七年前他就已经差点永远地失去了许悠,那样的日子到底是谁守护在她的身边,她到底经受了怎样的苦楚,他完全不知道。而当初却是他说过要永远陪着她。“是,我是错了!错在根本就不应该认识你!就算是许悠,如果可以让她重新选择一次,你猜她还会选择与你相遇吗?你说你选择了她,你爱她,可是你看看她得到了什么?许家又得到了什么?恒远是爸爸一辈子的心血,你以为没有了恒远,他可以活下去吗?他几次病危,却执意不肯住在医院,许悠就是在夜晚送他去医院的路上出事的,许悠的妈妈当时也在车上,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我们这一家是完完全全地毁在了你的手上,你还有资格教训我吗?!”
她永远记得她站在重症监护病房外隔着玻璃看到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许悠,既不同情也不心痛,心中只是满满的仇恨。她恨沈立,如果不是沈立,她不会远走异国他乡;她也恨许悠,她几乎夺走了爸爸的所有宠爱和关心,让她始终觉得自己在家里像是一个外人,而现在更是葬送了爸爸的性命,她自己却还苟延残喘;她甚至恨许悠的妈妈,她竟然没能在爸爸临终前见他一面,她们一定是故意的。这么多年,她觉得自己已经一直在努力忍让了,可是结果她又得到什么了呢?
沈立避开她的目光,长久地沉默着,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就像是两人面前杯中浓稠的咖啡一样有些化不开。这一切确实太过意外,他比他想象中的自己原来更加不堪,他连许妙妙都已经无法面对了,还怎么去面对许悠?让她将一切都想起来,然后让她看到眼前的人就是那个带给他所有痛苦如今又唤醒她噩梦记忆的人?原来他竟然是这样地罪孽深重,那他又怎么会是给她幸福的那一个人呢?他的神色有些虚弱和疲惫,像是打了败仗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忽然发现自己除了累累伤痕和痛苦记忆外一无所有,他有些惨然地一笑,不自觉地欠了欠身子,手指摩挲着杯沿:“也许你说得对。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我作为罪魁祸首竟然一无所知,更加没有资格来指责你。”
他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声音有一些暗哑:“不管是你,还是许悠,你们都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痛苦。我真的不知道结果会变成这样。”他抬起眼睛:“如果宏远可以让你放弃你的打算,我可以放弃它。”许妙妙挺直了身子,苦涩夹杂着惊讶在心底慢慢淌开,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讥笑:“沈立,我真没想到,这次回来你给了我太多意外,你这么做是为了许悠吗?”“你可以这么理解,但不只是为了许悠,也是为了你。恒远始终曾经是宏远的前身,而恒远并不属于我。”许妙妙的笑容有些僵硬:“要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肯定要被你的慷慨无私打动,以为当年夺走恒远的那个沈立跟今天坐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且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饰,在许悠后面加上的我的名字,也不会起什么作用。说到底,我们根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的语气转而冰冷:“我上次的条件已经过期了,所以我反悔了。你想这么早叫停游戏,没这么容易。”她站起身,走到沈立的座位边低下头在他耳边道:“就算还回宏远,我也只是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你可别忘了,许悠她就要是别人的妻子了,你也当不了救世主,谁欠我的就该谁慢慢还。”她的高跟鞋渐渐在耳边远去,沈立恍若未闻。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手指仍旧抚着杯沿,却不再移动。他的眼光落在对面的椅子上,却仿佛什么都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