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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在黑色的铁盒里】

蒋国在汽车交易市场门外遇到了这个乞丐。

乞丐的衣服很脏,而且破,头发很乱,粘满污垢和碎屑。显然,他成为乞丐已经不只一天。

这种沿街乞讨的流浪汉蒋国早已见惯,而且正因为见惯,所以对他们乞怜的眼神没有丝毫感觉。他仅在三年前的一个早晨拿出钱施舍给一个丧父的孩子,从那时起便再也没正眼看过任何一个乞丐。

他从这个乞丐面前走过,如同往常,懒得用余光瞥上一眼。

“先生,行行好……”乞丐的声音有些发颤,当然,乞丐的声音大多如此,为了夺得行人的同情。

蒋国没有理由把时间付出在他的身上,迈着步子继续向前走,他的心思全都在汽车市场里。他要买一部新车,用来载他的新女友。

男人就是这样,有了新的爱情,自己也要变得新鲜一点,特别是身为知名公司总经理的蒋国。说话的语调得变,要变得温柔;行为举止得变,要变得亲切;衣着得变,要变得更得体。当然一切变化都是对新的爱情对象而言。对待那些旧的东西,一如既往。所以,新车不会开到自己的住宅楼下,家里的爱情是旧的,不需要配新车,况且那边也早已不在乎蒋国的变化。蒋国明确地感觉到,家里的妻子并不只有他一个男人,但顾及自己的面子,他只好视而不见。

蒋国边走边想,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裤子似乎被什么东西钩住。

低头看,竟是一只黑乎乎的手捉住了他的裤角,那手瘦得像一只鸡爪子,是那个乞丐的手。

“先生,行行好……”乞丐死死地攥着蒋国的裤角,蒋国脚下用力,竟没能挣脱。这乞丐的力气大得出奇。

蒋国心头火起,他没见过哪个乞丐这样大胆而又无赖。却又不能拉下脸喝骂,西装革履当街对一个乞丐发作,毕竟有失身份。

对待这样的乞丐,本是一张零钱就可以打发的,但蒋国是倔强脾气,越是这般无赖就越不肯妥协,于是阴沉着脸,低声喝道:“滚开!”

不知是乞丐自愿放弃还是惧怕了蒋国的声势,枯骨般的手突然松开了。

蒋国如释重负,又怕他继续纠缠,忙向前走了半步。瞪了那乞丐一眼,却看见他正呆呆地笑,他笑得很难看,像西方过万圣节时雕刻的南瓜鬼脸。

蒋国不再理他,转身欲走。

而那乞丐却又开口说话了:“不给钱也没关系,给我一个铁盒子,好用来装我的骨灰。”

蒋国的脚步哆嗦了一下,停住了。再次回过头,乞丐仍在怪怪地笑,蒋国看得心里发毛。

他突然觉得,这个乞丐有几分面熟。

栾菁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转椅上,吸女士香烟,手指在小巧玲珑的手机上拨通了蒋国的手机号码。

“喂。”电话里蒋国的声音显得苍白无力。

“买了车没有。”栾菁轻轻吐出烟雾。

“没有……刚进商场……”

“你怎么了?”栾菁似乎听出蒋国语气有些异常。

“没什么,我慢慢选……”

“我看中一款车。”

“什么牌子。”

“刚刚到了一批邮件,里面有一则广告,介绍了一些新车,我看好了其中一款。”

“牌子,型号。”

“BOX1000。”

“没听说过,你不要乱看广告,那是骗人的。”

“我不管,总之你给我买回来,今天看不到这款车我就不下楼,听见没有?”

栾菁说完,不等蒋国回答,立即按了挂断。

然后轻轻吸了一口香烟,把烟雾喷在桌面的广告单上。

广告的图片是一部黑色的轿车,看起来豪华而高贵,广告词则是夺目的鲜红色字体:BOX1000,象征身份的铁盒。

BOX1000,这果然是一部好车,开起来很舒适,蒋国认为,钱算是花得值了,车体看起来很结实。蒋国觉得,如果把人锁在车里,他决计逃不出去。

而且更重要的是能以次搏得栾菁的欢心,如果栾菁开心,今夜必将又是一宿销魂……

正胡思乱想,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拦住去路。

蒋国急忙刹车,吓了一跳。打开车窗正要怒骂,却见拦路的人竟是拉过他裤角的那个乞丐。

蒋国一呆,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给我一个铁盒子,好用来装我的骨灰……”他的心突然变得阴冷。

眼前,那乞丐正打量着蒋国的新车,蒋国的心悬着,万一他的脏手在新车上摸一下……

好在这乞丐并没有伸出手,只是慢慢踱到车窗前,古怪地笑着,说:“你果然买了盒子,好哇……好……”

蒋国不明白他说什么,疑惑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面熟。在哪里……见过他。

难道是那个人?

蒋国出了一身冷汗。

乞丐走到车尾,透过后车窗向车里看,他不是在看蒋国,而是看着座位后面的台上,那里摆设着装饰。

是黑色的盒子。

“好……”乞丐自言自语般嘀咕,然后再也不看蒋国一眼。转身走开了。

蒋国默默注视着乞丐远去的背影,愈发熟悉。难道,真的是他……

三年前的某一天。

蒋国在公司楼下遇见两个乞丐,是父子俩,老乞丐不停地咳嗽,看样子患有重病。

蒋国从他们面前走过,老乞丐颤抖着声音说:“先生,行行好吧……”

蒋国没有理他,走了过去,进门前,老乞丐忽然说道,“先生,不给钱也没关系,给我一个铁盒子,好用来装我的骨灰呀。”

蒋国闻言,回头看了看老乞丐,那是一张困苦的脸,口中咳嗽不断。旁边搀扶着他的孩子似乎也只有十八岁左右的年纪,满面灰尘,一双大眼睛却很明亮,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蒋国的冷冷地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铁皮垃圾箱,“看那里!”蒋国一本正经,“那有一个铁盒子,送你,够装你们两人份的灰了。”

那垃圾箱是黑色的铁皮箱,两个人躺在里面,绰绰有余了。

蒋国说完就走进办公楼,他没有看见老乞丐的表情。

之后的一个星期,他们没再出现,直到第八天的早晨,蒋国来上班的时候,保安员告诉蒋国,清晨时候,一个老乞丐在楼下垃圾箱里了。

蒋国心中大惊,下楼来到前门,垃圾箱里的火已经熄灭了,附近有很多围观的闲人,人群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保安员对蒋国说:“老头儿点燃了垃圾,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跟垃圾一块儿烧。孩子赶过来的时候,老头儿已经烧焦了,那孩子跪在垃圾箱里哭天喊地,没人管啊。”

凄惨的哭声,让蒋国心里突然变得很阴、很潮。

他想难道老头儿因为他的那句话而去,可他当初他只不过说了一句玩笑。

他叫来身边的保安,嘱咐他进楼里找一个盒子出来。

十分钟后,保安端出一个盒子,一个黑色的铁皮盒。

蒋国从口袋里拿出一千块钱,放进铁盒里。

“给那个孩子,让他料理后事。”蒋国吩咐。

保安应着,捧着铁盒向垃圾箱走去。

哭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沙哑。

保安递过去的铁盒,孩子看也不看,仍旧扑在老头儿的尸体上哭。

蒋国不想继续看下去,他回到办公室,整整一天都没有心情工作,下班时,听见员工说那孩子还有老头儿的事情,他得知,老头的尸体和孩子都被城管的车拉走了。

从那时起,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后来,蒋国渐渐把这件事情淡忘了,就像忘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到今天,这个突然出现的乞丐的话又唤醒了他三年前的记忆。

“不给钱也没关系,给我一个铁盒子,好用来装我的骨灰。”这的确是当初老乞丐说过的话,如今,竟只字不差的从另一个乞丐的嘴里重复说出来。不,也许,并不是“另一个乞丐”,他的面孔,跟当年那个老乞丐出奇相似!

他没有死!

蒋国的神经突然紧了一下。

他又找到了蒋国,他想要什么?难道他当初装死!

蒋国的脑中迸出一连串的疑问,他越来越觉得那乞丐脸上的笑容不是真的笑,但凡开心的笑容,双眼会不自觉地弯成月牙型。而那个乞丐,他的笑只在嘴上,而眼珠却直挺挺的,滚圆而微微突起,如果遮住他脸上其他部位只露出眼睛,绝对不会看出任何笑意,那必定是一双如同青蛙眼的眼睛,深邃而不可捉摸。

他回来了,时隔三年,他又出现在蒋国的面前,那个原本已经烧焦的人,他又长出了新的皮肤,新的毛发,找蒋国要一个新的盒子!

不对,不是他!蒋国的思维飞速旋转着。

这个乞丐看起来明显没有当年那个老乞丐老,只是面孔相似而已,他的声音不像是一个老人的声音,那嗓音听起来倒像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蒋国突然想起了另一双眼睛,那也是一双滚圆的大眼睛,它不断地眨眼,一下一下地眨,仿佛要看穿蒋国的心肝脾胃肾。

那是老乞丐的孩子!

蒋国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流露出乞求与哀愁。

如果那个孩子活到今天,大约刚好二十出头!

今天那个乞丐,他的眼睛里没有乞求,没有哀愁。但蒋国却觉得他就是老乞丐的儿子。因为那双青蛙样的眼睛。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孩子,他会对蒋国做什么?感谢那一千块钱?不会,他一定认为蒋国的那句话导致了他的父亲的死。

他是来报仇?

或者,他还想再要一个铁盒。

蒋国突然回头,看到后座后面的台上那个黑色铁盒,这铁盒蒋国觉得熟悉。

神经突然一阵抽搐,他想到了,那似乎是他曾送给老乞丐的盒子!样式一样,颜色一样!

怪不得刚才那个乞丐对他说:你果然买了盒子。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盒子!难道那就是送给老乞丐的骨灰盒!它怎么会在这里,奇怪,进车之前怎么没看到这个盒子。

蒋国急忙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进入后座,伸手去拾那个铁盒,却发现它并不是普通的摆设。盒盖被焊死,无法打开。盒子的底部也被焊死在台上,它与这部车竟是一体!

蒋国近距离观察,越来越觉得熟悉,它的里面装着什么?

骨灰?

蒋国心里升起一鼓寒意。他觉得黑盒子上随时会长出了一只眼睛,圆圆的,鼓鼓的,逼视着他。

车开到公司楼下的时候,蒋国心里一片阴霾。

给栾菁打电话,唤她下楼。

栾菁看到新车,心愿达成,高兴得什么似的。坐在副座上,满面得意的模样。

“去哪里?”蒋国两手握着方向盘问栾菁。

“福子烧,先吃饭,再兜风。”栾菁开心地笑着。

栾菁是总经理助理,两年前来到公司的营销部门,因为业绩突出得到蒋国的垂青,当然不只是职位得到了垂青,两人间的感情也得到了升华。栾菁升为总经理助理后,很快与蒋国混在一起。蒋国背着妻子,对这个新欢百依百顺。

福子烧是两人经常光顾的饭店,栾菁喜欢吃这里的东西。

选了一间小房间,落座后,栾菁点了两个平时常要的菜,又要了两个没吃过的。

服务员接过菜单走了出去,轻轻关上小房间的门。

栾菁抬头看蒋国,蒋国低垂眼睑,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一直绷着脸,新车不如意?”栾菁看出蒋国有心事。

“没有。”蒋国笑得很不自然。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说出来给我听听。”

“没什么,我很好,你别瞎猜了。”蒋国辨道,他不愿把乞丐和黑铁盒的事讲给栾菁,栾菁不知道这件事情,老乞丐的时候她还没有进入公司。

蒋国开始找话题跟栾菁聊天,为了不让栾菁继续猜疑下去,但是在说话的时候却暗暗地想着那个铁盒……

不久,第一道菜上来,蒋国没有在意,他没胃口。

栾菁却很有兴致,边动筷子边问服务员菜的名字。

“这是本店的推荐菜,铁盒烧。”服务员回答说。

铁盒,蒋国的神经被这个字眼深深刺痛。

原来,桌上的这道菜是由一个黑色的铁盒盛着菜肴,菜色很丰富,正冒着热气。

听服务员在一旁介绍:“厨师调配好佐料,加在新鲜的生肉和排骨上,装进铁盒里,置于火上烹制而成,我们的大厨师火侯掌握得好,烧得恰到好处,如果火大了,铁盒面的肉会变焦……”

蒋国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喝道“行了!”

服务员一怔,惊得不敢再吭一声。

栾菁正听得饶有兴致,突然被蒋国吓了一跳,抱怨道:“干嘛呀你,吃炸药了不成?”

蒋国没再继续发作,对服务员摆了摆手,说:“撤下去吧。”

“说什么呢。”栾菁不满地说:“我的筷子都伸进去了,怎么能退回去?

“钱照常付,菜撤下去吧。”蒋国看着服务员冷冷地说。

服务员一呆,大概从没见过像蒋国这样的客人,犹豫着是否撤菜。

“不!”栾菁双眼紧紧逼视着蒋国。蒋国的目光躲闪,不敢与栾菁对视。栾菁盯着他,口中对服务员说:“你先出去吧。”

服务员闻言立马逃出了房间。

“你今天不正常。”栾菁的语调淡如止水。

“哪里不正常,没有的事儿!”蒋国垂着眼睛,心里有些慌。

“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栾菁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你别乱想行不行,我好着呢,只是有点儿累。”蒋国抬头看了栾菁一眼,大声辩解。

栾菁深深地看着蒋国,目光中透露怀疑。

这顿饭吃得很闷,两人几乎没再说话,连酒也没有喝,剩下了不少菜,特别是铁盒里的东西,蒋国一口也没吃,甚至不敢去看它。

结了帐回到车上,两人都没有了兜风的兴致。

“送我回家吧。”栾菁开口说,语气中没了平常那种命令的意味,却让蒋国更加不安。

蒋国嗯了一声,知趣地发动了车子。他知道,今晚所有愉快的气氛已经烟消云散了。

车停在栾菁住处的门口时,天色已晚。栾菁独自一人下了车,蒋国坐在车里,看着栾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蒋国没有陪她回家,她也没有与蒋国道别。两人之间突然无话可说,彼此沉默。

蒋国把车开出小区,停在行人过往不断的小街旁。看到人群,他就不会感到特别落魄。

附近有一处规模不小的夜市,那里是傍晚人们散步首选去处,受其影响,所以这条小街的行人并不少。

蒋国透过车窗看着眼前的川流不息的行人,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他不想回家,他不想面对家里那张早已看腻的脸。

正犹豫的时候,蒋国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蒋国的精神一紧,眼睛在人群中仔细搜索。

蒋国觉得,一个熟悉的人趁着他刚才,敏捷地从人群中悄悄穿过了。

但现在看来,眼前走过的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刚才那个熟悉的背影只是轻轻的一晃,随即便消失在蒋国的视线里。

蒋国的感觉告诉他,那个人影,正是白天的那个乞丐!

一定是他。他弓着身子,蹑手蹑脚,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也许还诡异地向车中的蒋国看了一眼,然后立刻闪身钻到人群中。

蒋国的心又狠狠地紧了紧。

突然,他有了一个自己也解释不清的想法。

他想把后车窗前的那个铁盒子弄下来。他觉得,那个盒子处处透露着诡异,诡异得让自己不敢正眼看它,只要有它在,就会引来那个不怀好意的乞丐。

一定要把盒子取下来,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蒋国回头,慢慢将视线移向铁盒子。

窗前的铁盒子,阴沉着脸,冷冷的。

突然,蒋国发现,那盒子上面生出了一只眼睛!滚圆的眼睛,正狡诈地看着他!

蒋国认识那双眼睛,那是老乞丐的眼睛,像青蛙的眼睛。

果然,是那个老乞丐,他就在这个盒子里,他来找他了!

蒋国呆了,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那只眼睛渐渐变成了月牙型,它在笑,笑得可怖。

一串细碎的响动惊动了蒋国。

“先生。”一个交警俯身看着车里的蒋国,边敲车窗边说。

蒋国睁开了眼睛,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并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这里禁止驻车,把车开走。”交警命令道。

蒋国按了按太阳穴,头痛欲裂。

周围的小贩在攀比他们的叫卖声,蒋国觉得有些心烦,于是马上启动了车子,开上马路。

倒车镜里,映出那个身穿制服的交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去。

眼看夜幕降临,却仍然不想回家。于是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有人接听,是他老婆。

“今晚我在公司加班,不回去了,不用等我。”

“这个星期已经两次了。”

“工作就是这样……你自己先睡吧。”蒋国说完,根本不等老婆回答就按下了切断键,他没有心情跟她废话,而且,他的老婆也不见得有心情听他解释。

蒋国回想刚才的梦境,那绝对是一个不祥的梦,它在暗示着什么。

蒋国更加惧怕这个盒子了,也更想去打开它。蒋国并不是对里面的东西好奇,他只是想证明,这个盒子并不是当年送给乞丐的那个铁盒子,盒子里并没有老乞丐的骨灰,他要让亲眼看见的事实来消除心中的疑虑。

猛然间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可以帮助他。

那个帮蒋国送铁盒给乞丐的保安!盒子是他找出来的,他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盒子。蒋国记得,他吩咐那个保安到办公楼里找盒子,没过多久保安便拿了盒子出来。

蒋国心情变得急不可待,他要立即找到那个保安,他应该还在公司里。蒋国努力去想他的名字,却如何也想不出,只对他的相貌依稀有些印象,如果见到他本人,应该会认出来。

于是踩下油门,向公司的方向驶去。在他的心里,那个平凡的保安已经成了救星。

蒋国第一次在夜里来到公司,夜幕下的办公楼像一只长着无数怪眼的巨兽,蒋国把车子开到地下停车场,在驶进停车场的一刹那间,他有种被怪兽吃掉的感觉。

停车场已经没有了汽车,俨然成了空旷的广场,蒋国把车泊在停车场中央,然后直奔保安室。

保安室里青烟缭绕,五个穿制服的保安员围在电视机前,边看球赛边兴致盎然地评论,这是他们闲暇时唯一的消遣活动。

蒋国推门而入,众人惊讶,看着神色匆忙的蒋国一时都说不出话,均猜不到总经理夜晚来到公司为了什么事。

蒋国没有在意,环视一周,发现这些人里并没有那个保安员,于是问保安长:“卢队长,目前公司里雇用的保安员一共有几人?”

姓卢的保安队长一愣,随即赔笑说:“一共有八个人,今天当班的是五人。请问经理有什么事吗?”

“有他们的履历吧,给我看看。”

“好的,稍等。”卢队长答应着,打开柜子的抽屉,抽出一个档案袋交给蒋国,“这些就是在职的保安员履历。”

蒋国接过,抽出里面的八张履历逐个翻看。他不看履历的内容,只看左上角的一寸免冠照片,寻找着那个保安的脸,但八张纸翻过后仍没有发现那个人的面孔。

“这是全部的履历?”蒋国把履历装回档案袋里。

“一个不少。”

蒋国有些沮丧,看来那个人已经不在公司里工作了,但他仍旧没有死心,问道:“有三年前在职人员的履历吗?”

卢科队长一愣,回答:“有的,不过历史履历都在人事部门,今天已经下班了,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去人事部门询问吧。”

蒋国又是一阵失望,却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面前几位保安员一声不响地站着,但眼睛却不时的瞟向电视屏幕,显然还在惦记着球赛。

“好吧,你们继续,我今天晚上有些事情要办,待会儿睡在员工休息室。”蒋国说完转身离开了保安室,留下几个保安员与卢队长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蒋国无聊地在走廊里踱步,既然明天才能看到那个人的履历,就先熬过这一晚,等到明天看了履历,马上按照履历上的联络方式联系他,让他尽快来公司。可是,用什么理由呢?毕竟他已不是公司的在职员工,蒋国不再是他的领导。而且,召他前来只是让他去辨认一个盒子,这样的理由岂不惹人耻笑?

蒋国不愿再想那么多了,他有些困。

夜晚的办公楼里悄无声息,静得让蒋国的呼吸声都显得那么沉重。蒋国似乎能听见一只蟑螂刚从窗子的缝隙里爬进来的脚步声。

员工休息室里有长沙发,蒋国躺在上面,还算舒服。

合上双眼,准备睡去。疲劳的一天,但愿它快些过去,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不愉快都就此散去……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黑夜里的雨,听起来总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乍然轰隆隆的一声响雷,让蒋国心中一颤,蒋国的睡意被赶走了一半。

蒋国有些害怕打雷,想起来自己也觉得羞愧而且恼怒。一个大男人,怕雷声,怕闪电,说出去的话,一定让人笑话。

一道闪电,闪亮耀眼。

蒋国原本眯着眼睛,但闪电划过天际的时候,突然间他把眼睛瞪圆了。他不去在意接下来震耳欲聋的雷声,因为更让他感到惊悚的是,当刚才的闪电照亮了屋子的时候,他发现房门上的玻璃窗外,出现了一张脸!

那张脸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两眼瞪着,在看蒋国。

蒋国的头皮随着雷声一下子炸开了,仿佛那道闪电辟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雨声渐大了,蒋国的屋子里又恢复了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僵直地躺在沙发上,心脏跳得近乎崩溃。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房门的方向,不知道那张脸是否还在那里,也许正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视着蒋国。

蒋国心里毛毛的,刚才从窗外爬进的蟑螂已钻进了他的体内,爬上了他的心头。蒋国能听见它的脚步声。他害怕闪电再次亮起,怕白飒飒的冷光照亮房门的玻璃窗,让他看清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恐怖的脸,还有圆圆的、青蛙样的眼睛!

是了,那张脸就是老乞丐的脸,他终于来了!

也许,他正在黑暗中朝蒋国狞笑,那圆圆的青蛙眼弯成了月牙型……

又是一道闪电,毫无征兆的,更亮,更诡异。

天地如同白昼,在这一瞬,蒋国面前的景物一切都是黑白的,泛着些许蓝光。他没有发现那张脸,那张脸已不在了,空荡荡的玻璃后是黑漆漆的走廊。

雷声随之而来,响得很厉害,蒋国来不及掩住耳朵,所以,他分明听见了,在响雷的同时,远处的一声尖叫和雷声一起传进了他的耳朵!

蒋国呆住了。

他熟悉这个声音,那撕心裂肺的悲鸣,那悲痛欲绝的哭喊。

那个早晨,在黑色的铁盒里,那个孩子扑在烧焦的尸体上,力竭声嘶。

就是他的声音,那个小乞丐,他哭着来找蒋国了。

雷声静了,那个声音没了,办公楼里又恢复了宁静。

当一滴汗水从蒋国额头上滑下来的时候,他的精神有些崩溃了。

他的腿从沙发上滑落下来,手臂耷拉着。

他想着那张惨白的脸,他想着那凄惨的悲鸣,觉得那一老一小两个人正相互搀扶着向他走来,走近了……更近了,从黑暗处走到蒋国的面前。他们来要蒋国的骨灰。

蒋国坐起身,冲出了休息室,发狂般奔跑。

他跑出办公楼,向停车场冲去。

空旷的停车场,蒋国的黑色轿车安稳的停在场中央,昏暗的灯光衬托它的寂静,它似乎在等待着蒋国。

蒋国冲过去,打开车子的后门,向那个铁盒子扑了过去,额头几乎要撞在铁盒上。

他发狂了,他要硬生生的橇开它,他用手指抠,用拳头砸,用牙齿咬……他要打开盒子,他要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折腾了很久很久,他精疲力竭,喘着粗气坐在座椅上,手上有血,嘴角有血,他的指甲脱落了,门齿断裂了。

铁盒的表面血迹斑斑,蒋国无力的盯着它。它没什么特别,黑色的铁皮盒,粗糙的造型,几乎毫无艺术价值。但是,它透露着令人胆寒的诡异。

突然,蒋国的目光变得异常兴奋,他发现铁盒的盒盖与盒身的接口处裂开了一道缝隙!

蒋国又变得疯狂,他掏处随身带的钥匙,插进缝隙里,用力地橇!橇!橇!直到听到咔的一声响动,手上没有了阻力。

盒子被橇开了,突然的开了,蒋国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

但他却冷静了下来,手有一点颤抖,他没有了刚才那样的疯狂,向盒子伸出手,心里升上一种未知的恐惧。他害怕,他怕盒子里突然伸出一只干枯如鸡爪般的手,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

他害怕盒子里堆满了圆圆的,鼓鼓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诡异地望着他。

其实,他最怕的是白色的、散发煤灰味道的粉末。那是被烧碎的老乞丐。然后,白色的粉末中伸出一只鸡爪般的手,手心上是一颗眼睛,那眼睛看着蒋国。

蒋国定了定神,终于掀开了盒盖。

周围仿佛突然陷入了黑暗,静得让人恐怖。蒋国的呼吸沉重,像劳作后的耕牛。

犹豫片刻,他缓缓地伸出脖子,向盒子里面看去。

一瞬间,他的眼睛瞪大了。

“这是……这是……”蒋国喃喃地自语,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一个人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脑海……

……

邱聂,是某知名公司的保安,一个平凡人。

但这个平凡的人,却要做不平凡的事。

他要跟公司总经理蒋国的老婆上床。

他下定了决心,自从那个迷人的女人趾高气昂地从门口进入办公楼的那一刻起。

数个星期后的一个夜晚,邱聂真的与这个女人共度良宵,邱聂从来不知道,这看起来高雅傲慢的女子,竟有如此强烈的需求。

暗度陈仓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邱聂曾要求她跟丈夫离婚,她拒绝了。她的丈夫不会同意,那是个地位显贵而又爱面子的人,他不会允许他的老婆为了别的男人而与其离婚。

邱聂没再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几个月来,邱聂盘算着如何让她与蒋国离婚,他觉得,必要的话,可以除掉蒋国,他要独占这个女人。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着机会,他的脑袋里储存了各种计划,却因为没有实施的条件而作罢。

但是直到那一天。

那天,公司楼下死了人,一个老乞丐被活活烧死在垃圾箱里。

蒋国让邱聂找一个铁盒送给老乞丐的孩子。

邱聂去了,短短的十分钟,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蒋国那天调笑老乞丐,邱聂也在场,他觉得,那个老乞丐也许是因为蒋国的一句话受到了刺激,从而走上了绝路。那个老乞丐的孩子一定会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理由不憎恨蒋国,因为蒋国杀了他的亲人。

他是值得邱聂利用的人。

邱聂迅速找到一个盒子,然后写了一张字条塞进盒子里:

我会帮你报复那个男人,跟我合作……

……

打开的黑色铁盒,像一张尸体的嘴巴,安静,没有呼吸。

蒋国茫然地看着里面的东西:百元的钱币,有数张,都平整的铺开。蒋国用手指点着,一张一张地数:一,二,三……九,十。

一千元。

蒋国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车门突然发出一声响动。

“咔嚓!”

车门竟然自动上了锁,蒋国急忙伸手去开车门,门纹丝不动,看似已被反锁。

慌忙去开另一侧的门,同样打不开。喘着粗气,狼狈地爬到前座,前座的车门依然无法打开。蒋国慌了,提起拳头向玻璃窗狠狠地砸去。

清脆的一声响,防盗玻璃让他的手骨骨折了。蒋国一声惨叫。

脚下一阵发热,一阵浓烟滚滚升起,是火。

一瞬间,火焰充斥在车内,车座,方向盘,熊熊地燃烧。蒋国用身体的各个部位凶猛地撞击着车门,无济于事。

渐渐的,他没有力气了,瘫倒在燃烧的座位上。

他想到了车的名字,BOX1000——盒子,1000。

他将被烧死,得到1000元钱。

透过火焰,他看到不远处开进了一辆车,但他没有力气求救了。失去记忆前的一刹那,他认出了那辆车里的人,同时记起了他的名字,他叫邱聂。

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水淋淋的车窗上的扫雨器在摇晃,那个人的面容忽隐忽现。

蒋国的脑中划过了最后一道思绪,那个人是……是……

蒋国的眼珠烧焦了,噼里啪啦的响。

那辆车驶近了,停在BOX1000不远的地方。

“你的钱没有白付给汽车交易市场的老板,替你卖安装机关的汽车来杀人。”邱聂笑着说,“打开盒子就会触动机关,车门锁死,然后车内开始燃烧,你真是个天才。”

栾菁面无表情的说:“过奖,你化妆成乞丐装神弄鬼的手段也不错。”

“呵呵,而且这家伙到死也没有想到你就是老乞丐的孩子吧!不过说实话,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也没有发觉你是女人呢。”邱聂得意地笑。

“还有,他到死也不知道给他戴了绿帽子的人是你。”栾菁冷淡地说。

“好了,我赢得女人,你报了父仇,合作愉快。”邱聂伸出手掌,想与栾菁击掌庆贺。

但栾菁没有理睬,眼睛盯着面前熊熊的火焰,火光照在她洁白的脸上,瞳孔里跳跃着红光。

邱聂讨了没趣,冷冷地哼了一声,抽出一根烟放在嘴里。

“爸爸患了绝症,当时就算不去自杀,也不会活多久。”栾菁突然自语般说道。

邱聂一愣:“你的意思是说,蒋国不该死?”

“不,他该死,若不是他的一句话,爸爸也不会死得那么惨,爸爸不愿意成为我的负担……”

“哼,那么现在正如你所愿,蒋国也被活活烧死在‘铁盒’里了,我设计的计划成功了,当初他如我所愿的迷上你的时候我就猜到会有真么一天。……嗨,借个火。”

“当初?”栾菁的眼睛突然泛出古怪的亮光,“当初,为什么我连给爸爸料理后事的钱都没有?”

邱聂呆住了,他没想到栾菁会问出这个问题,慌忙解释:“我怕你拿了他的钱忘记了父仇,当时我私自藏起了那1000元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爸爸一生尝尽苦难,死后竟连一块墓碑都买不起,你是为了我好?”栾菁说话变得异常尖利。

“我……”邱聂一时无语相对,一层汗水粘在头皮上,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栾菁冷冷地看了邱聂一眼,然后迅速下了车,关了车门,留下邱聂一人在车里愣愣地叼着烟。

“我借你个火。”

邱聂听到栾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一声响动传进耳朵。

“咔嚓!”黑色的轿车成为一个永远封闭的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