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胆子敢看那双眼睛更不想去看,怕暴露也好,因为我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再盯着我,一种压迫感向我的面上紧逼过来,在我的记忆里这种压迫感是如此的熟悉,与那个穿着红裙子女孩给我的压迫感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双眼睛之下并不是那张残破不堪的脸,饭后屋子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那犹如地狱般的深井还有那女人的红色连衣裙子。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那井里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肮脏的深井。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但仔细观察了一下并不是那天遇到的那个无皮的丑陋怪物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下水道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那个人是那对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左耳朵带着耳钉的男人。
我着实吃了一惊,绕了几个圈以后,“左耳钉”男人似乎在这肮脏的下水道里不停地寻找这什么,果然在几块乱石的后面他停止了动作,在那乱石后面出现了一道矮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西姆安娜酒店下水道里的一处暗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走出了西姆安娜酒店整个排水系统。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湖,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这个男人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他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湖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我看到他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天哪,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他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这一幕让我非常吃惊,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他。在天色未命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吧,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叠锡箔很快就烧光了,他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他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不知道是谁的墓,或许墓里埋着他故去的亲人吧?虽然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但更有可能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我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觉得这座坟墓有些奇怪,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这时候,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酒店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他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而他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来到这里的日记,我总觉得好像这些日子以来拉掉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录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哎,有句话我还是憋不住要说:昨天晚上,我又想到了梅。
“对不起梅!”我的眼泪再次流下来,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呢?连我自己也无法说的清楚。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西姆安娜酒店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街道的咖啡馆。然而这一次,咖啡馆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我猜他们都已经预计到了我的到来,故意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我只能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悬崖边的生死一瞬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回来的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方向,绝对再不能像昨天那样迷路了。我终于摸出了一条最清晰的道路,并强迫自己记住了两边的参照物。
回到西姆安娜,我并没有立刻就进去,而是走到了酒店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裸露的岩石上,可以俯瞰西姆安娜酒店黑色的屋顶,空旷的屋顶上有四个白色的大水塔紧密的矗立着,然后便是更远处的湖。我贪婪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清新过后我又一次开始数数,没错,西姆安娜酒店的确是十二层,但那晚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十三层我并不认为那是幻觉。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客栈的后门打开了。奇怪那扇门我在西姆安娜酒店是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但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周鹏的太太。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为了不被她发现,我伏下了身体。那三十多岁的胡子男人没有穿那件古老的古董装而是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衣襟,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湖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并高声叫了起来:“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面跑去。
我紧紧地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来越快,不知道前面还会见到什么。
她继续向前跑去,但脚步变得凌乱起来,我甚至听到她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神秘的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而那个女人也吓坏了,她整个人瘫软在了悬崖上,身体隐藏在黑色的衣服下,不停地起伏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了,不是通过照相机镜头,而是近在眼前。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只是脸色变得煞白了。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复了那种高傲的神情。她后退了一步说:“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我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是你救了我,谢谢。”
我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说:“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我不禁也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我该走了。”
她低着头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弯柔软而冰凉的,不停地扭摆着要挣脱,但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握住不放,我靠近了她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
“我看到你从西姆安娜酒店里出来的。还有那天晚上———”
“别问了。”
她总算挣脱了我的手,眼神也软了下来了,她微喘着气说:“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照她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丛中。
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在闪耀着。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跳下悬崖的幻觉。对,你猜的没错,这是我的恐高症。或许,这种地方对任何人都会产生作用的,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西姆安娜酒店,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爱德华一个人在。
但我并不在意,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一回到房间我又检查了一下皮包,它还安然无恙。
明辰,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查明田野和那女孩的死;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皮包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了,虽然它有着那令人着迷的邪恶诅咒,但是直到现在我却都还安然无恙,但我又不能随便地处理它,如果把皮包丢在这里弃之不顾,一定不是田野的本意,或许它在西姆安娜酒店里还有更好的归宿,只是我现在还没找到。
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西姆安娜的第一天起,我就从这荒凉恐怖的环境中获得了灵感。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一大半了,是该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了。
我一直写到下午五点钟,窗外露出夕阳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这样的经历了,那种在写作过程中得到的快感简直棒极了。我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这时候下去吃晚饭还早了点,于是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书的名字叫《野性的证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诚一,这是他的代表作“证明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证明》和《人性的证明》。
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这本书就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几十页。但我还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带了过来。我看过这本书的同名日本电影,高仓健主演的,虽然剧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还是一样的。森村诚一笔下的男主人公,正适合高仓健来演——一个绝望的男人,人性与野性并存于他的身上,独自一人与周围的黑暗抗争。说实话,我确实被这部片子感动了。
几分钟后,当我读到《野性的证明》最后的倒数第二章时,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现在,味泽乘着杀戮的风暴,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横冲直撞。他心里觉得。长井洗劫柿树村的那种疯狂劲头已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了!长井孙市的灵魂现在附到自己身上,使那种疯狂劲头又卷土重来。为了再砍倒一个而举起斧头时,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了学生时代曾经吟咏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一诗。”
在黄昏时分的幽灵客栈里,血色的斜阳透过窗户照在书页间。我用气声一字一顿地念着这首诗,眼前似乎见到了一组唯美的油画:在残月与流星之下,一个早已死去的美丽少女,飘荡在年轻的诗人面前。她活着的时候曾是诗人的挚爱,死去以后成为了不散的幽灵——不知为什么,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聊斋里的某个古老故事。
明辰,我被这首诗震住了,从这些诗行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强烈,诗人对已化为幽灵的少女的爱恋、怀念、悲伤,仿佛通过凝结的文字,渗透到了我的心里。读完这首诗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灵魂正与我合二为一,悄然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爱,还有难以抑制的痛苦。
不,我曾有过这种感觉——献给死去的美人。
没错,她确实已化为幽灵了,在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是如此地痛苦,永远地失去了她。现在,她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回到了我的身边微笑着。明辰,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对不起,明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