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父辈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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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八 鬼子来了

1938年10月25日,国军撤离武汉。日本军队在汉口和国军最后的抵抗部队进行激战,突入武汉市区。

最先进来的是一些马队。士兵们催动着大洋马,挥舞着刀枪,沿着街道搜索前进,看见中国人,立即开枪射杀!步兵跟在后面,拖着炮车,开着铁甲车,轰隆轰隆压过地面。每个士兵都将刺刀上在枪上,炫耀着武力。

遇到中国人,不是射杀就是捆绑!

在江汉路海关前,日军抓住近80人,当场就刺死几个,将其余的人带到长江边推入江中。日军在岸上用机枪扫射,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江水。汉口街道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被日军残杀的中国同胞的尸体。许多房屋中,都可以发现被绑在长凳子上的市民的尸体,大部分是无头尸。

日军奸杀妇女的惨剧,每日都在发生。进入汉口的当天,日本兵闯入金城银行附近的一家商店,先将店主及小孩禁闭起来,然后**主妇。一个老商人带着亲眷到租界避难,半路被日军截住,日本兵先将他的头按在大石头上,用斧背连砸数下,致使老人颈骨被砸扁,当即死去。几个随行的女眷全被奸污,一个年轻的妇女被**后杀死,尸体被日本兵一脚踢进河中。进城之初那一个月,时不时在空房子里发现几个中国女人的尸体,都是先奸后杀。有一次,在一个房子里发现十几个裸体女人,都是开肠破肚,先奸后杀!

他们实行戒严。下午五点之后,凡是看见中国人在街上走,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开枪射杀。

一个儿童,在街上无意中唱了几句“义勇军进行曲”,日本人将这孩子捉去,灌了一肚子水,灌得像球一样。又捉来孩子的父母,逼迫父母去踩孩子的肚子!父母不愿,日本人就用大皮靴在孩子肚子上猛踩!让水从孩子七窍里喷出!

罄竹难书!凶恶的日本兵,在中国土地上犯下的罪行,是整个人类的耻辱。

面对满街紧闭的大门,日军命令汉奸们,逐家逐户的喊开门。

小梅家在城外,也有人敲门。打开门,几个身穿黄军衣的中国人站在面前,他们围着一个日本人,日本人约三十多岁,阴沉着脸,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小梅,要是不通,就要翻译给他翻译几句。

他们登记了小梅的姓名,住址,孩子的姓名,走的时候说,要给小梅发良民证。

在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小梅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那人似乎也认识小梅,看着她,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凶气。等他们走了以后,小梅才想起,这人原来是函三宫的,是傅家的街坊,姓庞,外号庞哈子!

他怎么给日本人做事?小梅记得他应该是和忠祥较好。忠祥他们不愿给日本人做顺民,逃难去了,庞哈子再怎么,也不该给敌人做事呀!

曾经温馨的院子,如今满地灰尘,房子空空的,到处是倒塌的砖瓦。这里将是未来许多日子的栖身地,她要把它们整理一下。她拿一把扫帚,从墙边开始扫起,兵兵跟在她身后,屋里,老母亲在咳嗽。

院墙外面,有什么在晃动。小梅走过去一看,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墙的缺口那里。他穿一件大人的旧衣服,下摆到他膝盖那里,圆萝卜一样的脑袋,圆圆的大眼睛。这孩子特别矮,仔细看,原来是个驼背的孩子!

小梅笑着说:“进来玩呀!”男孩真的进来了。兵兵看见来了小伙伴,十分高兴,两个孩子很快就到一块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两人都笑。

小梅问:“你爹妈呢?”

男孩子低声说:“妈病死了,爹昨天被日本人用枪打死了。”

啊!小梅大吃一惊,把男孩揽到跟前,看这孩子真瘦,如果不是背上畸形的一团,可以说是骨瘦如柴!看来,他流浪的日子不少了。

小梅下了面条,给男孩子也盛了一碗,男孩子接过,呼啦呼啦很快就吃完了。天就要黑了,老母亲在屋里叫兵兵进去睡觉。男孩子看着小梅说:“姑姑,我可以在这屋檐下睡一晚吗?”他指着屋檐角落。那里有一个草垫子,是捡回来准备铺鸡窝的。

小梅一阵心酸。这孩子!这样到处流浪,饥一餐饱一顿,夜里睡人家屋檐,他还能撑多久呢?也许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就不存在了!收下他吧,兵荒马乱,能救一个,算一个。主意已定,小梅说:“你到屋里睡,和兵兵一起。”男孩子喜出望外,高兴地叫了一声,甚至做了个鬼脸!很快,他就进屋,和兵兵一起玩起来。老母亲看了,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小梅烧了热水,叫男孩子把脏衣服换了,擦了个澡。两个孩子睡一张床,都高兴得很,叽叽喳喳,很晚才静下来。睡觉前,男孩子主动告诉小梅,他叫得宝。

小梅把爹的农具清理好,每天一早就下地,她本来是农家女,爹妈干活,她在一边看,早已熟悉农活,拿起工具,一点也不生疏。中午回家,匆匆忙忙做饭,几个人吃了,就又下地。近来,母亲的腰伤慢慢有些好转,母亲拄着棍子,也能做点家务。小梅想,这样下去,只要老天不发脾气,地里总会有收入,两个孩子乖乖的,日子就可以过。也就一年两年吧,忠祥他们就会回来!

没过几天,那个庞哈子领着日本人来了!

很凶恶的日本人,眼睛盯着她,似乎要吃人。庞哈子说,这个地方,皇军要征收!

小梅问,我们怎么办呢?庞哈子说,皇军有安排,你们,统统到难民区去,那里有房子让你们住,不要钱。小梅知道难民区,肮脏拥挤的地方,在郊外,日本人在进出口设了岗哨,中国人从那里过,必须给日本兵鞠躬,否则就是毒打。

小梅问,我们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种地呀,没有地,我们吃什么?庞哈子竟然笑起来!还什么地不地!告诉你,皇军要在这建军营!皇军看中的地方,没有讨价还价的。让你走,安排你住,是天好了,快准备吧,不要惹烦了皇军,白吃苦头!

小梅知道没有讲理的可能,便沉默了。庞哈子临走,限她三天内搬家。“要是我们再来,没有这样客气的了!”庞哈子语气里有明显的威胁。他斜背一把盒子炮,神气十足。

小梅的母亲听见了庞哈子的话,她挣扎着起床,对小梅说:“惹不起他们的。赶紧走吧!”

小梅说:“走哪里去呢?难民区,住不得!”

母亲说:“不是忠祥的爹还没走吗?去跟他商量去,或许有办法的。”一句话提醒小梅。傅家爹爹,一个人留着看屋,他是老人,办法总比自己多。

果然傅家爹爹有办法。函三宫街道上,许多人家都走空了,有一家,把钥匙交给了傅家爹爹。此刻小梅就可以住那里。

“反正如果他们回了,你也可以回你家了。”傅爹爹说。

傅家爹爹找了一辆板车,亲自帮小梅把行李家具捆在车上,傅家爹爹握车把,小梅推车,两个孩子不甘落后,也帮着推。

这家有两间屋子,小梅便安排母亲住一间,自己和两个孩子住一间,屋里有两张小床,两个孩子一人可以睡一张。

傅家爹爹又给小梅一袋面粉。临走,对小梅说:“孩子啊,你虽然没有到我家来,也是我家人啊!以后有什么事,就告诉我。这个年头,活着是最要紧的!”小梅感激地说个谢谢。

小梅用一点白菜下了一锅面条,两孩子吃得很大劲。天黑了,没有电,小梅点上一支蜡烛,屋子里烛光飘摇,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影憧憧,兵兵看着桌子地下,问:“姑姑,那里有什么呀?”得宝过去认真看了看,说:“是个鬼吧,好吓人啊!”他抱着头,做出害怕的样子,跑回自己床上去。

小梅说:“得宝,不许吓唬兵兵!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了。我是兵兵的姑姑,你是兵兵的哥哥。我们都要爱护兵兵。”

兵兵说:“姑姑,你到我床上来嘛,我害怕!”

小梅笑起来:“这孩子,三个人在屋子里,怕什么呀?”还是脱鞋上了床,到兵兵床上,兵兵把脸埋在小梅怀里。得宝也往里靠拢,看着两个孩子这样依赖她,小梅心里受到感动,瞬间有一种母亲的感觉。

风在外面吹着,屋上的瓦被风刮得哗哗响。蜡烛在摇曳,夜似乎深了。得宝说:“姑姑,给我们讲故事吧!”兵兵听说故事,也把头钻出来说:“讲大灰狼!”得宝说:“讲猪八戒!”小梅想了想说:“今天讲杨家将的故事。”

两孩子都说好。小梅便根据老人当年给自己讲的故事,稍稍添了一点,给两孩子讲起来。小梅天生有一种不慌不忙讲故事的本领,讲到中途,还停下来,问一句:“你说他该怎么办?”两孩子便争着发言。

也就过不多会,兵兵累了,倒在床上,像一团泥巴。小梅笑了笑,给他脱下衣服,塞在他头前。一边对得宝说:“我们也睡吧!”得宝自己慢慢脱衣服,不久也钻进被子里。小梅吹灭蜡烛,也上了床。

风从窗子缝里钻进来,万籁俱寂,要是和平年代,这样的时光是美好的。可是现在,外面就有日本兵在巡逻!他们夸夸的皮靴声就响在风声里。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那时候熟悉的人都会回,忠祥也回了,大家一起多好啊!

街面上,商店都开了门。中国人都在自己家门口做生意,好点的地方,像长街上,新来的日本人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开起了日本商店。他们将日本国内的产品运来,卖给中国人。他们是那样高傲,走在街道上,昂着头,傲视着路人。没有中国人敢惹他们,在这里,他们是头等居民。

日本人带着一些中国人,开着汽车,喊着喇叭,宣传“大东亚共荣圈”,宣传“王道乐土”,不久,到处都成立了维持会。维持会的全称是治安维持会,各街道都有分会,头头都是当地有一定财力和影响力的人,都是老住户。或许他们是真想帮街坊邻居维持一定的生活秩序?

另一些人就不同了,他们腰里插上手枪,跟着日本人到处抓捕自己的同胞!这样的年轻人,可以算是汉奸。

名称各式各样,便衣队,侦缉队,宪佐队,目标一个,摧毁抗日力量,消灭抗日人员。

武汉人,背地里把这些日本人的帮凶,叫做“鸡杂鸭杂”,意思是上不了正席的菜,含有蔑视之意。

这些人,熟悉地方民情,熟悉每一家,他们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天天压在老百姓头上。时不时的就敲诈勒索,叫人们防不胜防。

小梅看见,庞哈子也背了一把手枪,跟在日本人后头耀武扬威地走着!

具体职务不知道,反正每天都要到函三宫以及附近几条街走几个来回,大声吼叫着,指责这里不顺眼,那里不符合规定。被他指责的人,赶紧去改正,末了还要毕恭毕敬地问一声:“您看这样行不行?”

往往庞哈子的身后,走着阴沉的日本人!

小梅想找家店子,帮人家站柜台,走了好多地方,都说生意不好,暂时不要人。

无意识地走着,到了傅家。傅家爹爹正一个人在家里做泡菜。揭开盖,满屋是泡菜的酸味。

傅家爹爹高兴地说:“来得正好,带些泡菜回去吃!”说着用荷叶包了一大包,给小梅。小梅说工作没找到。傅家爹爹想了想说:“我们后面有家人家,才从上海回来,是大户,听说他家儿子是在日本留学的,现在回来,要在武汉做什么官。他家排场大,也许要用人。我去说说看!”

说着就起身。不到半个钟点,他回来了,高兴地说:“那家正好需要一个做饭洗衣服的。我说了你,他们很满意。每个月十二块钱。你和两个孩子吃饭是够了,要是不够,我也可以帮你一下。忠祥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点钱。”

小梅也高兴,当下告别了傅家爹爹,拿着泡菜回家去。

小梅对得宝说:“我明天要出去给人帮工了。你和兵兵不能去,你是大孩子了,要带着兵兵,在家里好好玩。等我晚上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得宝懂事地点点头。

小梅又去母亲房里。母亲从搬家以后,病又犯了,腰疼,心口疼,老是咳嗽,她艰难地说:“小梅,给人帮工,注意照顾自己呀,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小梅说:“妈,您就安心养病吧,我知道的。”又嘱咐:“晚饭我回来做啊!”

第二天,小梅早早到了傅家,傅家爹爹带着她,到那家去。

那家也离函三宫不远,一个围着院墙的院子,大门是黑色的,门上有两个大铜环。

傅家爹爹去敲门。

“来了来了!”院子里有脚步声,一个老者的声音在门里:“是傅家爹爹吗?”

傅家爹爹应了一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站在门里,这人约有六十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斯斯文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红润的脸色。

见了小梅,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渐渐显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哦,是倪小姐吗?”小梅第一次听见人叫她“小姐”,非常不习惯,勉强笑了笑。

老者把他们让进院子里。里面是一栋洋房子,两层楼,顶是尖尖的,窗子都是尖尖的,窗子上新刷的油漆,整个院子很雅致。

到客厅里坐下。老者简单交代了事项。做饭有个老厨子,小梅要帮着择菜洗菜,另外就是一家人的衣服,主要是西服,洗的时候要过细。再就是房间和院子的清洁。

“我这家里,常有客人来的,所以一定要清洁。”老者交代。

现在日本人占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做客啊?

傅家爹爹说:“这位是夏老板。也是我们函三宫的老人了。过去在上海,现在回到老家了。”又对夏老板说:“这个是我侄女小梅,别的不敢说,做活,那是一把好手!还请您多关照了!”夏老板温和地说:“不要紧的。”

傅家爹爹告辞,小梅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经过那样猛烈的战火,这院子还这么完整,实在少见。地上,铺着平整的红砖,墙边几棵桑树,枝叶茂密,一匹黑色的猫躺在桑树下,小梅过去,它对小梅瞪起眼睛。

这样的和平,安宁,就像是战争没有发生一样!

一个矮小的妇人叫小梅:“小倪,小倪!”小梅知道是夏夫人,赶紧过去。

“你替我把两床被子拿出来晒晒。”小梅跟她进屋。屋里是一色红木家具,地板打着蜡,墙上挂着仕女画,柜子门上都镶着玻璃镜子。床很宽大,小梅从床上拿起两床被子,到外面绳子上晒着。夏夫人远远站在门口,看着小梅做事。

清洁做完要帮厨。一个老厨师穿着白色的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看见小梅,大声说:“帮我把那白菜洗了。叶子要在水里多摆两道啊!”小梅默默做了。

削萝卜皮,切葱姜,淘米,烧火,这些都是小梅从小就会做的,倒也得心应手。厨子看小梅不用吩咐,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高兴了,问:“夏老板请你来的?能长做吗?”小梅点点头。厨子说:“这里对下人不错的。就在这里做吧,如今这年头,哪里去找事情呢?”

饭菜都熟了,小梅将饭菜端到饭厅,夏老板和夫人已经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了,看见饭菜,满意地说:“小倪辛苦了,做事果然熟练,傅爹爹说的不错啊!”

晚上,全家人都回了。夏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夏颜林,和父亲一样,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现在武汉市维持总会做事。二儿子夏久林,给日本人做翻译,不声不响,夹着个皮包,小梅怕看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使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三儿子夏长林,在一个小学教书,这人身材颀长,眼睛也是长长的。

厨子告诉小梅,夏家人不简单!跟日本人,那是世交。早年夏老板在早稻田大学留学,有很多日本同学,现在都到了中国,不少人是军队的将领。夏大公子为日本人做事,很得占领当局的青睐。这个院子,一般日本兵不敢随意进来,来的都是当官的。他们一来,门口就站上了警卫。

厨子有些得意地说:“就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从这家出去,都没有哪个敢欺负!”说着呵呵笑起来。

夏老板是做服装生意的,在上海开了厂,现在又到武汉来开厂,他一心想叫三儿子长林跟着学习做生意,可是长林兴趣不在这里,这成了夏老板的心病。

长林吃饭很斯文,他不和其他人说话,却拿着一本书,时不时瞟一眼。

夏老板不高兴地说:“就你那样忙!说说你们学校的事情也好啊。我还指望你做生意,你这样不合群,将来怎么和人周旋?”

长林不紧不慢地说:“我没有打算做生意啊,我教书教习惯了。”

小梅听了,觉得好笑。这人似乎有些呆,但是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具有实在性。那两个总叫人觉得不可琢磨。

晚上赶回家里,得宝和兵兵正在门口望哩!

“姑姑!”兵兵飞一样跑过来,一把抱住小梅,小梅禁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孩子,把自己当母亲了啊!

得宝说:“姑姑,我们白天热饭吃了的,没有糊啊!”他把小梅拉到灶那里,给她看锅,锅洗得干干净净,得宝的心真的很静。

小梅迅速做好饭菜,得宝帮她摆好碗筷,小兵兵也拿个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老母亲拄着棍子,也来吃饭。四个人吃着饭,一边不住说话。得宝告诉小梅,今天一天,他和兵兵哪里也没去,关上院门在家里玩。中午两人还睡了一觉,兵兵没有玩具,得宝找了块板子,让兵兵用粉笔在上面画画。

兵兵马上到床底下拿出那块木板,给小梅看他画的画。

木板上方是一颗扁扁的太阳,四周有芒,太阳下面是两个孩子,张着手,张着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个孩子的背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包袱,毫无疑问是画的得宝。

小梅忍不住哈哈笑了。这孩子!得宝看了也笑。自小,得宝就是驼背,已经习惯了。

有一天,小梅正在夏家院子里晾衣服,忽然得宝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快,姑姑,奶奶,奶奶呀!”小梅急着问:“是不是奶奶不舒服?”得宝点点头:“奶奶不理我们了!”小梅赶紧牵着得宝往家走。兵兵正在老母亲屋里哭哩!“奶奶,奶奶呀!”兵兵不住地叫,却没有听到老人的回音。

小梅大步走进去,只见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紧闭,悄无声息。小梅握住母亲的手,那手已经有些冷了,摸摸心脏,已经没有跳动。

“妈,妈呀!”小梅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起来。

母亲本来有病,经历父亲的惨死,日本人的恐吓,家园被占,老人一直是凄凄惶惶的,本来还能拄着棍子走两步,搬家以后,很少起床了。熬了这么长的日子,这盏油灯,终于燃尽了。

傅家爹爹叫来街坊帮忙,将母亲安葬。夜里,小梅坐在母亲房里,感到世界好冷漠,自己好孤凄。爹走了,如今妈又离开,只留下自己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忠祥他们逃难,一去无消息。哪年哪月,他们才能回来呢?

看着两个熟睡中的孩子,小梅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那天,夏家人都出去做客,只有老三长林没去。小梅安排他吃饭,忽然心里一动:也许他可以解决得宝念书的事?

她试着对长林说了,说学费可以在她的工钱里扣,只要学校能收。

长林立即表示可以对校长说,让得宝入学。小梅唯一的忧虑,是得宝不小了,同比他小的孩子一起上小学,不知道能否适应?长林说不要紧,他们学校有这样的孩子,有的是孤儿,战争时期,好多孩子失学,只能跟低年级上课。他承诺得宝去了,他会对得宝的班主任交代,特别关照一下。

小梅连说了几个谢谢。

回家对两个孩子说上学的事,得宝却在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郁来。小梅安慰他说:“别怕,那个学校很好的。我已经对夏老师说了,他会照顾你的。”得宝这才高兴了些。

早上,小梅带着得宝,背着书包,到那个学校去。

学校就在附近一条街上,校门口有两棵冬青树,过去叫“国民小学”,现在不知是谁改的,叫“武胜小学”,门口的旗杆上,过去是青天白日旗,现在一面硕大的红膏药旗子悬在竿子上。

长林在门口等着,得宝在跨进校门的那一刻,又回头看了小梅一眼,似乎有些胆怯。长林看到了,把得宝肩膀一搂说:“得宝同学,学校欢迎你。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得宝不由回嗔作喜,笑看了小梅一眼,跟着夏老师进去了。

得宝上学的事,长林没有对任何人讲,夏家其他人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夏老板倒很赞成,说人就是要读书才有出息。老大颜林不以为然,说现在没有读书的孩子很多。老二久林半天不发言,末了说:“读书要是那块料子,不是料子,钱白花。”

他的话总是叫人不寒而栗。

夏家要请客了。头三天,夏老板就把厨师和小梅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各自该做的事。厨师要拿出菜谱给夏老板审核,小梅则要做到桌子上纤尘不染,地上干干净净。端菜的时候,手要洗净,上菜时,要对客人微笑,走的时候要鞠躬。

小梅和厨师一一答应。

那一天,夏家早早就起来了,夏老板厨房、院子到处走动,夏夫人也是,催着小梅将屋子收拾了好几遍,又将院子扫了几遍。从不知道哪里运来了一些花盆,栽着菊花,小梅洒了好几道水,将花放在阳光下。

本来还要长林留在家里,长林说学校不能请假,很早就走了。

院子外面,巷子静静的。

大约十点钟,巷子那头有人声,夏老板赶紧开门出去,一会,他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回身连说几个“请”,小梅看见,一个满脸横肉,年纪五十左右的日本军人走进来,跟着又是好几个日本军人,再往后,是几个穿着西服的男子,口里叽里呱啦的,也是日本人。

有几个中国人跟在一起,其中包括颜林和久林。

久林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他紧跟在那个五十多的日本人身边,那人说一句,他就点点头,然后把话翻译成汉语。若是有人说中国话,他也在那日本人耳边叽咕。总之,他不停地点头,微笑。

厨师紧张地忙碌。他将红红绿绿的食品装在盘子里,不时吩咐小梅做事。忙了好一阵,总算把主要的菜搞好了。

小梅给他们上茶。是上好的铁观音,福建来的。日本人是内行,闻到气味,都点头。

他们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日语夹杂汉语,似乎听出他们是谈战争,说中国军队已经逃跑了,日军不久就可以占领全中国等等。

有时候,久林自己添几句:“爸,是说支那军队没有后劲!”“爸,是说支那士兵没吃的!”

反正都是对中国不利的话。

小梅想,他们不是中国人吗?怎么这样说中国。马上想起自己的职务,只得去厨房。

吩咐上菜了。小梅一盘盘端。厨师真的拿出了看家本领,红烧甲鱼,猪腰花,炒鳝丝,都加了香喷喷的佐料,一路散发着香气。那些客人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每上一道,都要“哦”一声,表示惊讶。夏老板站起身,殷勤地为客人夹菜,倒酒。

小梅忙了一阵,到厨房休息。厨师告诉她,今天来的,是占领军中的军官,那个年长的是夏老板大学同学。到中国来多年了,在上海,两人就经常来往,夏老板回武汉经营,也和那人有关,那人保证夏老板在武汉的安全。

小梅说:“久林当翻译也是那人弄的吧?”厨师说:“当然。久林也是没有什么成就的,学习连长林都不如。是日本人进来后,夏老板看日本人势力大,要久林学习日语,跟着他哥哥学。这不,派上用场了。”

他又小声对小梅说:“你不知道吧,夏老板的服装厂,就是给日本人做衣服的。”

原来那个日本军官,是给夏老板牵线的,给日军做军服。

那顿饭吃了很久,客人们喝了好多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最后,都吃饱了,他们进了客厅,小梅又给他们端上热水,泡上茶。

这些日本军人,在这里竟然文质彬彬的,吃了这么多,也没人解开军服,都是衣冠齐整。用毛巾擦脸,也是仅仅在脸上擦一把,还不忘对小梅说声“谢谢!”

他们的鞠躬也很规矩,都是那样直着上身,腰部为基,向前硬硬的一躬身,显得既严肃,又客气。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很难和那些杀人放火的寇兵看做一伙。但是他们的确是寇兵,是从万里之外来到中国、不知道杀害了多少中国人的寇兵!小梅接触过很多中国士兵,从他们口里知道了日本兵的残暴,那个美丽的城市南京,就是毁在这样一些人手里!

这样想着,便对他们洗过脸的水,产生一种作呕的感觉。赶紧去倒掉。

客厅里忽然发出歌声来,是一个干涩的嗓子在唱,那个年纪大的日本军官,站在屋子中央,上身直直的,两手并拢贴着裤缝,在唱一首十分庄严的歌。

他们用日文唱,小梅听得出来,那是一首日军的宣传车播放过无数遍的《樱花之歌》:“樱花呀,樱花呀,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万道歌声高……”

几个军官都跟着唱起来,久林,也用生硬的日语和着,一边双手打着拍子,颜林用中文唱,连夏老板都唱起来,他不记得词,到关键地方,就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表情是不同的。久林有些嬉笑,颜林木然,夏老板脸上的笑容,是挂上去的,而那些日军就不同,他们是认真的、严肃的在唱,一字一句,决不马虎。

有一个青年军官唱着,竟流下泪来!老军官见了,将那人肩膀拍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其他人似乎都为之所动,眼睛里都有些哀戚。

小梅想,他们是在怀念故乡吧?这些人!一边在这里耀武扬威,骑在中国人头上,那样凶狠,一边还有思乡之情。

他们一直唱着,曲子换了好几个。一直闹到下午很晚了,这些人才离开。

出门的时候,一群地方上的警察来护送他们,寂静的巷子顷刻乱纷纷的。直到这些人走出巷子,这里才恢复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