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神墟,一座失落的世界,一片荒芜的废土。
这片废土之上的人间荒诞不经,这座世界的轮廓破朔迷离。同悬于天的双月亘古轮转,缄默不言的神明日夜凝视。
所有人都见过这里的怪异与荒诞,久而久之便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荒诞?
这里是贤人的埋骨地。
这里是善人的三途河。
这里写满绝望。但绝望之地往往埋藏希望,就像希望之地永远隐伏着绝望一样。
……
南域的老妖摆弄着骨片,弹指击节,他端详着骨片上繁复的纹路,像是在看十四行情诗一样入迷。他或许没有注意到,天幕已经黑得如同冥海,又或者他已经等了太久,天然风干的裂纹已经布满了每一块骨片,把碎片裂成更细碎的烟尘。
“还不肯下来?”
天雷滚滚,但迟迟不肯落下,像个犹豫不决的懦夫一样盘桓在高天。
“汝,当诛。”
天际回响起淡漠的宣告。
“汝,不可饶恕。”
“汝,于此消亡。”
机械式的宣告一遍遍响彻,没来由的教人觉得冰冷刺骨。那人却一副缅怀的表情,看着那雷云露出温和的笑容。终于,劫雷带着风声劈将过来,然而这风声里没有威严,只有慌张与不耐。
他整个人都浸没在雷光里。
“真是怀念啊。”
……
凡人有罪,神明有罪,其罪当诛。无可饶恕。无权幸免。无处脱逃。
石头有些老,刻刀有些旧,字迹也凌乱不堪。
傲慢的司狱草草下笔,为这个世界盖棺定论。
漫天的劫雷劈将下来,湮灭了触目可见的一切。
这样荒诞而久远的场面,似乎结束了很久,却又在时光的夹缝里时隐时现。
……
“都被还原了,十二王,墨羯,般若……该死的没死透,死掉的又都活过来……几万年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已经失败过一次的事情,难道真的还要再来一次?还是说……”一间静室里,一个着黑袍的男人捧着本极厚的大书,拧着眉毛自说自话。
“不行,还是不行。果然还是不行?”也不知是下了结论还是再度陷入疑惑,这人如是说道。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那样不可理喻的事情怎么能够再来一遍!”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年纪,也许是二十岁,又或者是两万岁。也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中想到了什么,这张脸上的表情剧烈地波动起来,扭曲而狰狞。他或许应该就此疯癫下去,直到化身挂角厮杀的斗羊,左右冲杀,直到陷入愤怒失控的泥沼,无法自拔。然而就在这样微妙的当口,一道空灵的声音如清风般拂过,抚平那些没有缘由的愤怒。
“左衡七,才一年不见,就这么疯掉了?”说这话的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她口中的左衡七自然是那罩在黑袍里的人。她就这样出现在他身旁,好像一直就在那里,从未离开。
也不知道是少女的出现实在突兀得过分,还是刚才那些臆想中的计划太过骇人,他一时间竟有些怔忡,难以言语。
他就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骤然冷却,但那喷发过后的痕迹却依旧凝固在那里,满目疮痍。
“寒烟,寒烟?你,你……”
“怎么,不欢迎么?”
“我听说你去了南域,然后三天前那里有过一场雷暴,然后,嗯,据说……无人……无人……”
“无人生还是么?以为我已经……对吗?”
“抱歉,我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命大,不,不对,这个,这个我的意思是你,嗯……”或许他也曾扮演过遗世的高人,但在这一刻,他却真正地语无伦次起来。
“不会说话就别说,乱叫些什么!”少女显然是被这断断续续又不知死活的话语噎住了,万分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
“没事就好。”左衡七站起身来,整理好一半鞋印一半灰的衣衫,略显干瘪的嘴唇在空中顿了几顿后,终于踌躇地吐出一句话来:
“欢迎回来。”
良久。
“嗯,到家了。”
她的声音竟是有些颤抖了。
“不过是一年没有回来,这里怎么就变得这么冷清了呢?”伸手接过左衡七递过来的茶水,楚寒烟颇有感怀地说着。
“静一些不好么?我记得以前你还是个挺文静的人。”左衡七放下茶壶,转身翻出瓶酒来,为自己斟满一杯。
“现在也是。湮城呢?还有聆夜,他们人呢?怎么这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不在了。”也不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左衡七说出这样三个字,节奏恒定。
“你什么意思……”
“嗯……就是字面意思。”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黄泉路远,但所幸我还能亲自送上一程。”他仿佛亘古不变的声音混杂着辛辣的酒气漂在空中,听不出悲喜。
这一个秋天,两人再无言语。窗外落叶遍地,却没有人去打理,就那样一点点地堆砌成一副沉重难支的模样。
……
北域,三分之一都是荒漠,终年狂风卷地,黄沙漫天。
几乎不会有人出现在这大漠里。对于神墟中的大部分地区,精通“暗纹”便出入自由,但这里面却不包括大漠。夜寒昼暑,粮水全无,没有真能耐的进来十死无生,有能力在这里闲庭信步的却又没了兴趣。照常理看,这地域甚为辽阔的大漠里除了沙子便也只有沙子,着实是没有久留的意义。
但今天这大漠的远处,却突兀地现出一行人影。大漠毕竟飞沙走石,几人的面貌在沙砾飞扬的空气里看不真切,只有等他们走到近前来,才缓缓显出清晰的面孔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颇为壮硕的男人,约莫一米七的身高,乍一看颇有一番山岳巍然的气魄。瞧得这人一身衣着,戴斗笠,着黑衣,身负一口三尺余的墨色铁匣,尽给人一种沉凝压抑之感。
“这北漠不管第几次看到都是一样的荒凉……已经是第几天了?”这人向身边的人问道。
“如果不出差错,已经是第一百三十一天。湮城,今天你已经问了四遍了,怎么会这么焦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接话的是个精瘦的青年,一身丹青布衫,衣袖云纹缭绕,这里大概应该接一句面如冠玉,但他的脸很黑,虽然五官清秀,但他的脸很黑,于是看起来就怪异得很。
“没什么,或许是因为今天的风太大了?”他给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
那精瘦青年正要追问下去,却被一道声音硬生生地截断了话头。
“韦布云,左衡七来信了。”披着墨红袍子的少女突兀地现出身形,丢给他一张羊皮卷,气喘吁吁地说道。
“来信?”
“布阵!”几乎是在听到“来信”的瞬间,樊湮城张口便是一声大喊,粗旷的声音在这大漠里传出很远。
“砰砰”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这是行走在神墟里经常能听到的一种声响,一般叫做“晦音”,但凡使用暗纹,都会伴随着这样一种声响。神墟人写暗纹已逾万年,却也极少有晦音超过六次的,少有的几次例外无不伴随着难以言说的异变。
之所以难以言说,是因为被异变波及到的地域都变成了地狱,后人知道这些异变不是通过生还者的讲述,也就不知晓其中细节,自然无从说起。但他们最终看到了地狱,那里无人生还,甚至连鬼魅都不见踪影。那些禁忌暗纹的造物,不只是死寂的地狱,更混杂着比死亡更加险恶的虚无。
而在这片不见人烟的大漠,晦音正第十九次响彻。
“晦音十九,这,已经进入了禁忌的范畴啊。”看着这绵延数里的繁复阵图,韦布云只觉得脊背发凉。这种等级的暗纹,莫说当世,即便是最近的一万年里也不曾出现过。这些晦涩的纹路里,隐伏着无法想象的大凶险。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聆夜,直接说吧。”樊湮城接过韦布云的话头。
“南域出事了。”
“《默示录》里的七种天罚,一夜之间在南域万妖崖同时降世,界海直接吞掉了那里的十五座城。”
“这不可能,《默示录》里的天罚本来就只是一种推测,这世间能出现一种就已经是骇人听闻了,何况七种?”说这话的不是韦布云,是另一个瘦削的男子,着一身旧禅衣,似乎是苦行僧一样的人物,但却又偏偏留得一头长发,煞是古怪。
“不信自己看。”也不再多说些什么,聆夜摆出一张羊皮卷,在指尖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无声无息地滴在羊皮卷上。羊皮卷上鲜红的血如同循着某种纹路,渐渐勾勒出一角阵图。片刻后,阵图中央开始缓缓显现出几行字来:
南域有变,万妖崖七罚齐至
北疾行四千里,天机自现
寻得群贤陨落之地,等待下一步计划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切记切记
左衡七
这短短几句话,字迹潦草,却暗藏惊雷。诸如“七罚”和“贤者”这样禁忌的词汇就暴露在烈日之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这是一座需要谨言慎行的主观世界,那人的来信却是这样百无禁忌。是他的个性使然?还是说情况已经危急到了连粉饰都已经来不及了的地步?
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由于这段距离的阻隔,他们只能猜测,然后看着这些猜测在这不见人烟的荒漠里变成可怖的猜疑链,将他们拖去黑暗的深渊。
“这左衡七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给我们安排一堆任务,自己却在那儿清闲……寒烟好像快回来了,说不定他就是趁着我不在想要捡漏呢。真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韦布云的脸上端的是一本正经,然后吐出些有的没的,咸的酸的,一脸感怀。
然而并没有人去响应他的感怀。他打趣的手法实在简陋,丝毫化不开这凝结在黄沙中的压抑。
良久。
“嗯,我们还是赶紧去那鬼地方看一眼,看完就赶紧回去。”最后,还是他自说自话地接过了话头。
“这消息有问题。”樊湮城沉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独角戏。
“能确定来源么?”聆夜说道。
“不能。”
“走的时候他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胡言乱语罢了。”
……
“这段历史有太多问题,荒历一万三千年,殒历三万年,衍历三万年,如今已是新历一二零五年,可是文字也好,人物也罢,好像几万年间什么都没有改变过,这不合逻辑。”
“古往今来和我有着相同疑问的绝不止一人,但无论是正史野史,一切存留下来的史料里,都只字未提。”
“我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些极为重要的真相,至今仍无法想起。”
“此行去大漠,不是要你们带出这真相,只需有这样一个过程就好。”
“只是走一遭就好,如果不是必要我甚至都不想让你们走这一遭。”
……
“回去。”
“直接回去。”
“一定要这样吗?也许……”
“还不明白么?这绝对不是左衡七的信。他身处万里之外如何知道我们的位置?即便他知道我们的位置,但十二贤的殒身处他本来也不知道,哪里能推算出什么四千里?而且这一次性的传信符他只给了我们一张,又怎么‘告知下一步’呢?如果我们真的按这上面说的做,只怕是落入了另一个圈套。”
“再者,左衡七可从没有说过要让我们窥测天机,只是走一遭的话哪里需要这么多的信息?恐怕他真的翻出来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说不定,他那里已经是危机四伏了吧。”
“可这要是圈套也太简陋了些……怎么可能会有漏洞这样明显的陷阱?也许是他在家里已经有了结论,只是让我们验证一下呢?”
“不管这些,我们已经来过一趟,他最开始的委托我们已经完成。虽然不知道左衡七说的‘必要’是什么,但现在赶快回去和他汇合才是当务之急。”
……
“而且,再向北行四千里,可就走出‘缺位’了啊。”樊湮城看向那黄沙漫天的西方,悠悠地飘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所谓的‘旨意’么?有点古怪呢。”
说罢,他转身去追那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