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七人围着火堆绕圈唱歌,不时地将手里什么东西撒进火堆里,火苗便扑的一下子蹿高。这七个人全部身着巫师的黑羽衣,脸上戴着与敲锣打鼓那巫师式样相同的面具,火光下油彩焕然若新。面具雕的十分简单,唯一比较突兀的是眉心正中雕着一只明珠(明珠是面具学里称法,其实就是眼)。其中一个拿着木头权杖,权杖顶端雕着蛇头,昂首吐信。大概此人就是这群巫师的首巫。
考察团的各人不免暗暗好奇,心想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巫师?只有王东知道附近三十来个大小村寨,依旧保持着巫师习俗的就有近二十个,这次夜祭大概是周围村寨巫师的集体祭祀。
这七名巫师嘴里发出抑扬顿挫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他们字里行间不断地发出“兮”音,可想而知是远古的祭歌或是赞神歌。千年以前伟大诗人屈原《九歌》说的就是类似的祭仪,其中那句“灵之来兮如云,灵之来兮蔽日”,说的是祭仪第一步骤“请神”时神灵降临的气氛。
树林里火堆发出的黑烟聚集在半空并不散开,还真有点屈原诗中的如云蔽日的味道。难得遇到如此原始的祭仪,考察团队员们凝神屏气,眼睛睁大,深恐错过一丁点精彩。手持权杖的巫师在香案前站定,身后的六个巫师散开,分立火堆两旁,嘴里依然“兮”呀“兮”的。然后停下来,手持权杖的巫师一个人唱了几句,朝着香案方位深深地弯下腰,其他巫师也跟着行礼。
巨石后忽然又冒出一位巫师,他把手里抱着的婴儿小心地放在香案上,并用手扶着他的背,让他坐直。这名婴儿身着红衣红裤,细白嫩肉,眼珠黑亮,眉心正中用丹砂描出一只眼。看他的身形大小,估计不过百天。婴儿一现身,巫师们发出轰然喝彩声,然后又开始唱,边唱边舞,动作极为夸张癫狂,大概是表现神灵降临的喜悦之情。巫师们的身子时高时低,黑色羽衣裙裾甩开像转动的伞,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斜斜落到林子地面、树干上,到处都是,有着一种言词无法形容的诡异迷离。
偷窥的考察团队员惊呆了,事实上当婴儿现身时大家就惊呆了。一般傩祭请的神灵都是以傩面具或是雕像替代,就像江西萍乡傩舞之前请一种叫“小太子”的人偶。没见过有活生生的人,何况还是个婴儿。
至此,这场夜祭终于透出最诡异的一面。
巫师们吟唱一番,那个抱着婴儿的巫师将婴儿转过身,背对着众巫师,然后揭起婴儿的后背衣服。一个娇嫩的小小后背露出来,被火光照着,散发着自然肌肤的莹光。背部似乎有个印子,不过考察团隔得远,而且火光一照色彩淡化,更加看不清楚。但那群巫师犹如看到世界上最兴奋的事情,发出更大的轰然喝彩声,然后齐齐行礼。行完礼后,围着火堆又唱又跳,十分邪异,散发着一种魑魅魍魉的气息。
羽衣飘飘,面具斑斓,吟唱声古老朴实,仿佛时光倒退了几千年,回到原始巫术时代。考察团一干人等,看得眼睛发直,连思想都仿佛停止。
忽然,林子里钻出一个人,加入到巫师的队伍里,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也是又跳又唱。考察团各人大吃一惊,以为是团里某人,一会儿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直跟着大家的蟠龙寨傻子。自从进入秋虫谷,就没看到他再出现过,大家还以为他已经回去蟠龙寨了。
那些陷入癫狂的巫师开始并没有发现多出一个人,依然舞得淋漓尽致,敲锣打鼓的巫师首先发现,音乐戛然而止。没有音乐伴舞的巫师们也停下动作,终于发现自己队伍里多了一人。他们的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楚表情,但从身体一震,还有四处张望的脑袋,可知道他们十分惊愕。
那傻子无所察觉,依然围着火堆兴高采烈地跳来跳去。巫师们冷眼看他片刻,然后聚到持手杖的巫师身侧细声低语。首巫对抱着婴儿的巫师挥挥手,后者会意地抱着婴儿隐到石头后。
持手杖的巫师对敲锣打鼓的巫师招招手,然后指着绕着火堆跳舞的傻子。敲锣打鼓的巫师走过来,挥起鼓槌狠狠地打在傻子的后脑勺上。傻子“啊”一声软倒在地,同时林子里也响起“啊”的一声。
许莉莉着急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是那声“啊”早已传到巫师耳朵里,他们齐齐偏头看着许莉莉藏身的方向,火光照着他们脸上僵硬的面具,透着一股生冷狠意。许莉莉将头埋得很低,汗如雨下。考察团其他人也是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喘。
那群巫师没有说话,只是交换着眼色。敲锣打鼓的巫师走向大石头旁边,弯腰打开一个麻袋。而其他巫师则脚踩火堆,火苗被他们踩得一暗,看来他们是要弄熄火堆。
王东心里有种不祥之感,连忙冲梁平做手势,意思是撤。手势一个个地传过来,大家猫着身子,悄悄地离开藏身处往回走。这时林子里火完全灭了,周围漆黑一片,大家心里也是黑沉沉的。周围忽然十分地安静,安静得只有高空树叶被风吹拂的簌簌声。这种安静似乎包藏着祸胎,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许莉莉频频回头看着身后的黑暗,生怕有什么东西忽然就冒出来。结果没留意脚下的路,其实留意也没有用,黑灯瞎火只能凭着感觉走着。她的脚踩进石头罅隙,差点跌倒,她心里着急,用劲地抽脚,可能方向不对,结果只觉得一阵疼痛。走在她身侧的卢明杰顾不得再隐藏行踪,摁亮口袋里的电筒。向玉良帮忙扳开卡住许莉莉脚踝的石头,让她把脚抽出来。
忽然听到旁边的马俊南一声长长的抽气,三人回头一瞥,几条颜色鲜艳半米来长的蛇正蜿蜒而来,动作很快,蛇信子在空中一卷一舒,蛇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顷刻,嘶嘶声已传到耳边。
向玉良浑身一震,手里不免用力偏差,被扳开的石头又重新契合,卡住许莉莉的脚。三人都慌了手脚,可是越慌越容易出错,许莉莉的脚怎么也抽不出来。马俊南一看他们三人僵在那里,连忙又回身,拉住许莉莉的双手,也顾不得会弄伤她,用力一扯。许莉莉尖叫一声,但脚终于抽出来了。
于是四人逃命般地往前跑,这林子里少有人迹,地面都是突兀不平的。卢明杰口袋里的电筒在奔跑中掉了出来,没有电筒,根本看不清楚周围地形。
马俊南顾不得危险,弯腰去捡电筒。刚捡起来,有条蛇蹿到他手上张口就咬。他大叫一声,用力甩手,手中的电筒又掉到地上,顺着斜坡一路滚下去。咕噜噜,咕噜噜,光明随着渐远的咕噜声远去。
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奔跑中的向玉良、卢明杰、许莉莉停下,回头着急地大喊:“马老师……”叫声在空旷的林子里回响,跑到前头的王东、梁平、方离听到呼叫声,赶紧折回来。顾不得会引来巫师们,王东与方离从口袋里掏出电筒,将它拧到最亮,扫视着来路。
黑色石头根部的紫色野花被压折,笔直的古树缓缓落下几片叶子,电筒所照的范围内空无一人,电筒所照的范围外是黑暗。
追索真相之四
离开黑水潭,徐海城与小张决定跟蒋村长去蟠龙寨住上一宿,明天再去无日谷。快到村寨口,看到前面有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急匆匆地往寨子里走,看背影似曾见过。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个寨子怎么会有自己相识的人?
那女孩子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似乎大吃一惊,低下脑袋加快脚步。徐海城微微一愣,更加确定是相识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问蒋村长:“前面那女孩子你认得吗?”
蒋村长点点头,“春花婆婆的曾堂孙女,以前她爷爷我还得叫叔。”
小张好奇地问:“春花婆婆不是巫婆吗?怎么也可以结婚吗?”
蒋村长说:“警察同志,你不懂,巫师也分为卖全身与卖半身的,这春花婆婆是卖半身的,可以结婚。”
小张听了,觉得更加稀奇,问:“什么叫卖半身?”
蒋村长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卖一半灵魂给鬼神。”小张还是没有明白,不过看蒋村长的样子,估计也不是太懂,于是不再问。
两人说话时,徐海城正拼命回想前面的年轻姑娘是谁,忽然想到蒋村长的蒋字,终于记起来,高声叫了一声:“蒋屏儿。”
蒋屏儿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逃似地转过一丛青竹就不见了。徐海城越想越奇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会跑到荒山里?于是又问蒋村长:“这个蒋屏儿来这里干吗?”
村寨就这么点大,鸡犬相闻,少有秘密可言。蒋村长又不懂什么隐私权,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蒋屏儿怀孕了,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愿意生下孩子束缚自己,但她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家境又富裕,知道蒋屏儿要定性嫁人还不知道何时何日?更不用说生孩子。于是要求蒋屏儿生下孩子,给两个老人带,条件是随便她几时结婚。
蒋屏儿同意了,不过挺着肚子在城市里太过张扬,也不利于她将来谈婚论嫁。于是她父母在她肚子开始显出来后,将她送到蟠龙寨的堂叔家里生养。三个月前,蒋屏儿生下一个孩子,她自己返回城市休养,孩子继续放在堂叔家里,准备长到一两岁再送回城市家里,说是领养的,以避人耳目。结果十来天前,这孩子被人偷走了。
虽说蒋屏儿玩性甚重,但这孩子毕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听到孩子失踪的消息后,她又从城里回来,疑心是接生婆偷的,天天去人家家里吵,到现在孩子还不见踪影。
听他说完,徐海城与小张摇头微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笑过之后,他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问:“这孩子什么时候丢的?”
“我想想。”蒋村长掐着手指,“就是考察团来的那天丢的,本来老蒋还打算那天要请村里人吃吃饭,说是孩子满百天。”
“这孩子有什么特别吗?”
“长的白白胖胖,很逗人喜爱。不过我听说他身上有个胎记,很古怪。”蒋村长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小张好奇地问:“什么胎记?”
蒋村长低声说:“这孩子背上沿着脊椎骨长着一条蛇形胎记,所以大家都说他是蛇神投胎。消息传开后,还有其他村寨的巫师专门过来看他面相呢。你知道,我们这几个村寨都是信奉蛇神的,所以大家对这孩子都特别敬畏。”他似是忽然想到徐海城的身份,讪讪地笑了笑,说:“都是迷信,都是迷信,我们山区落后,村民们见识不高。”
徐海城笑了笑。山区闭塞,常识有限,碰到无法解释或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去求神拜佛,所以较多地保留着传统信仰与习俗,他自然能理解。只是觉得蒋屏儿孩子被偷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沉吟片刻,他请蒋村长带自己去春花婆婆家看看。
这时蒋村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再后悔也来不及,只好带着两人到春花婆婆家。
春花婆婆的老伴过世多年,自己一个人住在低矮的小房子里。房子外围着一圈半倾塌的竹篱笆,院角有一畔菜田刚发出嫩芽,房内透出的灯光落在芽尖盈盈流转。
低矮的门半开着,昏暗的松明灯下,有个老太太佝偻着后背在纳鞋底。听到警察同志找她,老太婆大吃一惊,眯着眼睛打量着徐海城与小张。她佝偻着后背惊惶张望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耗子。这是徐海城一刹那闪过脑海的念头。
蒋村长说明来意,春花婆婆总算放下心,颤巍巍地站起来。徐海城连忙让蒋村长叫她坐下,她又坐回椅子里,巫婆裙窸窣有声,更让徐海城联想到耗子。春花婆婆满脸皱纹,眉毛全掉光了,目光从突出的眉弓下幽幽地探出来,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就这么看着徐海城,神情模样都极似与猫对峙而又随时要逃走的老鼠。
徐海城从记事本里找出那张松朗村巫师所写的乩文递给她,问:“婆婆,你知道这张乩文是什么意思吗?”她犹豫着不敢接,只是看着蒋村长,直到他翻译完徐海城的话。她把乩文凑到灯前,然后脑袋后仰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出一串话,蒋村长转述给徐海城听:“这不是乩文。”
徐海城大吃一惊,托蒋村长问:“那是什么?”
春花婆婆回答:“我就看不懂了,不过乩文不是这么写的。”
徐海城想了想,指着乩文一角的X符,问:“这代表什么?”
春花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没牙的牙床,说:“这个我也不懂。”
徐海城收回乩文,问:“听说蒋屏儿的儿子丢了,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春花婆婆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惧意,瘪瘪的嘴巴蠕动一下,却没有说话。看她的模样,似乎是知道是谁干的。于是徐海城托蒋村长再问:“婆婆,你知道是谁干的,对不对?”
春花婆婆目光闪烁,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但眼睛里的害怕出卖了她。徐海城思忖片刻,蒋村长说孩子身上有块蛇神胎记,所以被村民们认为是蛇神投胎。?s云山区的村民大部分都信奉蛇灵,他们对这个孩子只会十分敬畏,绝不会起偷走的想法。那么只有一群人有这种胆量,那就是被认为能通鬼神的巫师。他盯住春花婆婆的眼睛,说:“是巫师们干的吧。”
春花婆婆听不懂普通话,但被他威严的眼神盯着,浑身不自在,耸动着肩膀。蒋村长连忙把徐海城的话转告给她。她浑身一震,瞪着徐海城,那意思好像说你怎么知道?
徐海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一会儿,春花婆婆终于开口了,说出三个字。这三个字让一脸沉稳的蒋村长也变了脸色,半晌才镇定下来,说:“瞳子会。”
瞳子会,徐海城心里一动。许莉莉的记事本上写着:“4月12日,无日谷,夜祭,傩舞者。”那一行下面另外用笔重重写着三字:“瞳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