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的是“黄天霸单骑拜山”故事,杜月笙亲赴落马湖,拜见张大帅。两个人分宾主之位坐定,开始大段的对白。台下的观众这时又发现:杜月笙的脸孔始终向后仰着,两只眼睛居然是咪起了的。
还有人以为他是学三麻子唱关公戏,照例不睁眼呢;台上的张大帅一阵心慌,忘了词儿,台下没有人敢喝倒彩;但见他从容自在,不惊不慌,右手甩开了大摺扇,两只眼落在扇面上。扇面上写得有全部词儿,“窦尔敦”得救了,他继续将江湖上的言语,细细地再与杜月笙讲。
眼睛珠子移到眼角边,杜月笙一眼看见啸林哥玩的把戏,他不禁又惊又羡,窦尔敦上场照例要带大摺扇,那把摺扇此刻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回头想到自己,暗暗地喊声糟糕,自己演的是黄天霸。黄天霸在“拜山”的时候是要赤手空拳单骑拜山的,啸林哥的扇子上有“夹带”,待会儿要是自己也忘了词儿,那可怎么办呢?
心中一急,果真就把词忘了,窦尔敦的道白念完,他满头大汗,目瞪口怯,头一个字就接不上。前台后台个个都在为他着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续呢?僵住了时,杜月笙一眼看见有人擎个小茶壶在向他走来,他不觉眼睛一亮,精神骤振,来人正是降格担任检查的名小花苗胜春,趁他喝茶的时候,嘴巴贴紧他耳朵,将他忘了的那几句词,轻轻地提上一提。
杜月笙用他浓重的浦东腔,继续往下念道白。管他念的是什么呢?在台上的虞洽卿、王晓籁和张啸林,以及台下的“小八股党”、保镖亲随,还有成千上百,满坑满谷的观众,齐齐地吁出一口气。
黄天霸在“拜山”一剧中“出将入相”,四上四下,照说,每一次上下场之间,杜月笙正好轻松轻松,歇一歇气。可是沈月英的警告不幸而言中,他由于备下了四套戏装,隔场便要换一套。当他一出下场门,马上就有人忙不迭地为他卸行头,人才步进后面化妆室,又有手忙脚乱替他换新装的,在他周围忙碌紧张。这么一来,把杠月笙开口说句话的时间都给剥削了。
第二度上场,台下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纭,因为满场的看客,只见杜月笙额汗涔涔,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仿佛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谁也想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等他痛苦万状地把这出戏唱完,回进下场门,早有太太少爷,跟班保镖,争先恐后,把他搀牢。然后踉踉跄跄,跨进他专用的化妆室,不管哪个如何焦急关切问他的话,他始终置若罔闻,一语不发。
卸罢装,更过衣,手巾把子和热茶,一大堆人服侍了他好半天,方始看见杜月笙呼吸调匀,脸皮由白转红,他浩然一声长叹,连连地摇着头说:
“这只断命的水钻头盔,真是害死我了!”
沈月英连忙将那顶特制的头盗捧过来,“啊呀!”她惊叫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头盔上的水钻,层层匝匝,密若繁星,总共有好几百粒之多,那水钻的分量好重!这顶头盔,比普通头盔重得多了。可不是差一点儿把杜月笙压垮了吗?
后来他常说:唱那一出戏,等于害了一场大病。
有一段时期,杜月笙喜欢唱一段“打严嵩”,那是老生戏,有大段的唱工。杜月笙唱戏的嗓子倒也无啥,只是他那一口响音,一世不改,唱起戏来,当然不能例外,经过他公开露过一次,黄浦滩上纷起效尤,杜月笙浦东腔“打严嵩”,其盛行有如今日之黄梅调。
当时,上海有一位戏剧界怪才,笑舞台的王无能,原是一名丑角,但他独出心裁,将北方的相声,南边的说书,乃至各种戏剧、歌曲、方言、俚谚兼容并蓄,连叙述带唱做,一人兼饰数角,名之为独脚戏,又称冷面滑稽。专以逗笑观众为能事,果然风行一时。
王无能唱浦东腔“杜月笙打严嵩”当年是他的一绝,老上海听了,包准笑得翻倒。有一天,一位朋友告诉杜月笙:
“王无能学你的打严嵩,确实是惟妙惟肖。”
杜月笙一听说是“真有这个事情”。他乘兴吩咐手下,明天下午去把王无能请来。
吃开口饭的朋友,谁不格外敬畏杜月笙三分,王无能因为自己经常拿杜月笙当笑料,辄感唐突冒犯,难免做“贼”心虚,如今一见杜月笙派人来请,误以为他要加以惩处,或是教训。当时吓得魂飞天外,向来人鞠躬作揖,声声讨饶,于是来人哈哈大笑地说:
“你放心,去了自有你的好处。”
王无能硬起头皮,跟来人进了华格臬路杜公馆,只见公馆里的人少长成集,还有临时赶来看热闹的要好朋友,或坐或立,挤了一屋。
不曾进门以前,顾嘉棠等好在客厅门口,他一拉王无能的手臂,悄悄地吩咐他说:
“你要学得像,杜先生才开心。”
王无能苍白着脸,点了点头。进门以后,喊了杜先生,脸上堆着强笑。杜月笙对他很客气,谈几句闲言,方始请他表演一段。
黄浦滩上正在流行“杜月笙打严嵩”,杜公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独杜月笙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因此,当王无能字正腔圆,才唱了三句,满屋子人全部都撑不住了,望望杜月笙,望望王无能,一个个笑得弯腰呵背,流出眼泪水。杜月笙不愠不恼,他也随着众人高声大笑,一叠声地夸奖王无能:
“学得像,学得真像!”
唱唱笑笑,笑笑唱唱,闹了一两个钟头,杜月笙神情愉快,为历来所罕见,他笑得合不拢嘴。王无能告辞,他关照听差,奉送两百大洋。王无能去了很久,他还在不停地向家属亲人们说:
“蛮开心格,蛮开心格!”
受到黄金荣和金廷荪的影响,杜月笙除了爱好评剧,他对于全国各地来沪献艺的伶人,一概亲近爱护。上海侠林人物,用浦东腔称“角儿”,就是他由北方话转来的独创名词。上海是我国第一大都市,洋场十里,笙歌处处,民元前后,自谭鑫培以次的京朝名角,莫不竞往上海淘金,这些伶人到达上海,照规矩免不了要拜码头,而黄杜张金四大亨都是必须先拜为宜的。这四兄弟对角儿们也真能尽心尽力地照应,彼此往来,亲密有如家人。因此之故,自杜月笙出道以后的三四十年间,国内知名的伶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崇仰杜先生,感激杜先生,天大的事情,只要杜先生出面,立可一言而决。而名伶们置身上海,但如曾经拜过杜门,自此就不需一心一意把戏唱好,高枕无忧,稳赚钞票,即今天坍下来,也有杜月笙替他们撑腰。
杜月笙一生交结过的名伶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私下他颇为推许红遍大江南北,曾使上海万人空巷的梅兰芳。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是在1913年,演出于许少卿开设的丹桂第一台。他到同孚里黄公馆去拜望过黄金荣,杜月笙和他见过一面。
梅兰芳二度南来,杜月笙已经身为沪上闻人,华格臬路杜公馆冠盖云集,车马盈门,梅兰芳再次谒见,两个人都是黄浦滩上家喻户晓,最出风头的人物,但是主与客的谦恭自抑,虚怀若谷,却也同样的是等量齐观,毫无轩轾。梅兰芳在上海,无论唱戏酬酢如何繁忙,经常都会特地抽出时间,到杜公馆去望望。
杜月笙几个在上学的孩子,因为父亲的启发奖诱,从小便对评剧绕有兴趣,兼以戏听得多,学习起来特别便利,念小学时便能粉墨登场,票几出戏。其中以老大杜维藩、老三杜维屏工老生,老二杜维垣唱黑头,这三位小兄弟合演一出“黄鹤楼”,拖出金廷荪的大儿子金元声饰演赵云,居然有声有色,苗头十足。往往梅兰芳也绿叶牡丹,参加他们,唱出压轴子,而小兄弟们的“黄鹤楼”则挂到第二,算是大轴子戏了。凡此场合,杜月笙和他的众家亲友,当然是兴高采烈,笑口常开的基本观众。
等到梅兰芳的压轴子戏唱完,杜月笙带头大批人马上后台,当他看见梅兰芳妆都没有卸,先赶着向前台后台的伙计们道乏,连那些跑龙套的,他也双手一拱,向他们连声他说:
“辛苦,辛苦!”
杜月笙必定会告诫他的孩子们说:
“你们看好,我要你们学的,就是人家的这种谦虚诚恳。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
杜公馆有一名老佣人,名唤阿柄,阿柄死得早,他遗下一个弟弟,小名毛毛。杜月笙乃将毛毛收养在家里,平时并不把他当做佣人看待,毛毛有小聪明,在杜公馆“见多识广”,皮簧音律,居然无师自通。杜月笙觉得这孩子大可造就,便央托梅兰芳的琴师王少卿,试试这毛毛有否学胡琴的天分。
王少卿绰号二片,他是梨园世家,梅兰芳头回在上海露演,便是给王少卿的父亲王凤卿跨刀。二片一试毛毛的琴艺,也认为他“孺子可教”,便经常把毛毛带在身边,亲予指教。接连有几次,毛毛到过梅兰芳的寓所,帮忙拉拉二胡,往后梅兰芳吊嗓子,王二片偷偷不去应卯,便叫毛毛为他代劳。
一天下午,杜月笙趁自己的孩子在跟前,特地把毛毛喊了来,和颜悦色地问他:梅老板待你怎么样?
毛毛赞叹不置地回答:
“哎呀爷叔,梅老板的做人真叫没有话说;像我这样的小鬼头,每次到他家里,他总归要立起来迎接。告辞的时候,他一定亲自送到大门口,把我当个贵客似的。还有,明明是他在教我,他绝口不说什么教呀指点的,梅老板总是这么笑嘻嘻地说:‘这个地方,让我们来研究研究。’”
“你们听听,”杜月笙立刻指点他的子女,“一个有学问的人懂得谦虚不难,难在梅兰芳只不过是个角儿,他是个唱红了半边天的角儿。
杜月笙的皮簧癖,同样的影响了他两位结拜弟兄,张啸林和王晓籁,张啸林天生异“嗓”,王晓籁腔大声宏,中气之足,远胜杜月笙。所以他们两个都学黑头,往后便时常陪着杜月笙票戏,就串那一出“连环套”,一向是杜张老搭档,黄天霸一角由杜月笙扮演,张啸林去窦尔敦,这一出戏由于一对名票铢两悉称,旗鼓相当,笑话多,于是彩声更多。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这一般老弟兄眼见老大哥出钱出力,反而挨人喝倒彩,哄堂大笑,难免有点气忿难忍,有时候亲自带领徒众,到戏院子里去怒目横眉,把场示威。杜月笙听说到每每加以阻拦,他会这么洒脱地告诉他们:
“戏馆里是要闹得猛一点才好!”
杜月笙不喜欢看电影,他嫌电影院里“漆黑”、“气闷”、“人多且杂”,而且电影故事“千篇一律,呒没意思”,所以他除非必要,决不涉足电影院,中国片不看,外国片也是望望然而去。其实,凡此都是早年的事,我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首映之期,厥为1931年3月15日,在此之前,早期国片制作之简陋,素材之贫乏,自然不能和往后的蓬勃发展时期同日而语。因此,杜月笙对电影的批评纯系针对早期情形而发,1921年前后的电影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那些七拼八凑,发不出声的“阎瑞生与王连英”、“王先生和小陈”、“梁祝痛史”、“宏碧缘”等等,看头一次觉得新鲜,一部部接着往下看,谁都会为之兴致缺缺。
后来电影事业突飞猛进,水准之提高,与曩昔不能相提并论,当中外电影取评剧、话剧而代之,渐次成为中国人的主要娱乐,而杜月笙照旧不屑一顾,那是因为他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他事务繁忙,和后来的气喘痼疾不允许他到电影院去泡上一二个钟头。
1927年以前,上海的国产影业,向为“天一”、“明星”和“联华”三大公司鼎足而立。“天一”即今香港邵氏影业公司的前身,由邵醉翁、邵村人、邵仁仗、邵逸夫等昆仲的一手创办。“联华”是往后倾向左派人士的组合。唯独“明星”,以资金雄厚,人才荟萃的纯民营姿态出现,曾经稳执我国影业牛耳二十余年。而开风气之先的明星公司,它的创办人如周剑云、张石川等,都是当年杜月笙出类拔萃的学生,当他们有意振兴中国电影,杜月笙曾经给予多方面的协助,为他们筹措巨额的资金,甚至把杜美路的房子一度改建摄影棚。因此,不但在明星公司创办人的名单上,杜月笙始终榜上有名,同时更使他和影业人士关系密切,熠熠红星如胡蝶、徐来、阮玲玉辈,莫不为杜门座上客,就连郑鹧鸪、郑正秋等也成为他夹袋中的人物。杜月笙的法文秘书李应生,其千金李旦旦稍后亦曾当了电影明星,自亦与杜月笙的大力提携有关。
惊天动地的五卅惨案
1925年5月15日,日本人开设于上海的内外棉纱厂,由于罢工事件,演成劳资双方激烈争执,日本人竟用手枪射击手无寸铁的工人,当场击毙顾正红一名,同时有八名工人身受重伤。
东洋人闯了大祸,心里也很紧张,他们唯恐激起中国人的公愤,会对他们不利,因此采取高压手段,竭力弥缝,威胁报界不得刊登新闻,压迫官方取缔工人行动,更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请调大队巡捕,四出镇压。
一大血案便这么暂时被压了下来,报纸只字不提,上海人都不晓得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压迫的工人由于停工过久,生活发生困难,商请上海总商会出面调停,总商会骇怕东洋人的蛮横,意存观望,一味拖延。工人们乃求助于上海学生联合会,21日文治大学举行募捐演讲,被捕房捕去学生两名,22日有四位上海大学学生前往参加“顾正红追悼大会”,又被巡捕悉数捕捉。两校教职员随赴捕房要求保释,复为捕房坚决拒绝。工人和学生们情绪激动,热血沸腾。
马超俊正在上海联络各大学学生,创立孙文主义学会,促进学生与工人的联系,引导青年思想纳入正轨。他辗转听到这些消息,他和在上海的国民党人商议,决定分头联络绅商学工各界,同作正义的声援。初步决定五月卅日在九亩地举行民众大会,向日本人公开提出抗议。
没有想到,在五月卅日民众大会举行以前,上海学生联合会发动了学生、工人与商民两千多人,组织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宣传队,分途出发,在各繁盛地区,演讲日本工厂枪杀工人的暴行,同时散发传单。于是竟在南京路、海宁路、老靶子路一带,和公共租界的巡捕发生冲突。南京路的老巡捕房,一下子抓了三百多人,送进牢监。紧接着便有一万多名群众围集在巡捕房门口,要求释放被捕者,双方正在坚持,英探目爱霍逊突然向群众开了一枪,印度巡捕立刻又开了一排枪,当场血肉横飞,秩序大乱,群众死十三人,重伤二十余名,又被巡捕拖进去了五十多个。如果不是华籍巡捕枪口朝天,死伤人数还不知道会有多少。
这便是惊天动地的五卅惨案发生的经过。
除此以外,凡是通过租界,赶赴九亩地开会的群众,一概被荷枪实弹的巡捕拦阻。公共租界的巡捕,那天不但全部出动,他们更向吴淞口外的英国军舰求援,于是英国的海军陆战队全部武装登陆,公共租界全区宣告戒严。
由于民情激昂,人人奋不顾身,九亩地的民众大会仍能如时举行,出席大会的群众多达十余万人,马超俊主席悲不可抑,宣布今天所发生的惨案,与会群众中不时爆发哭声,大家一致声讨帝国主义者的暴行,他们在中华民国的土地上滥杀无辜,酿成空前绝后的大血案。大会议决吁请全国同胞,发挥团结力量,共同抗御强侮,——这一项呼吁,立即获得全国各地的热烈响应,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正在方兴未艾。
听到了一连串的噩耗,杜月笙有些愤慨了。南京路上血的教训,激起了潜伏在他深心的怒火,那天,他竟破口大骂:“外国鬼子真不是人!”
偏偏那些早先坚持反对意见的朋友,此刻还在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我们说过最好不要参加的吧,你看,现在果然闹出大事体了。”
杜月笙从来不会在朋友面前这么失态,当时,他睁大了眼睛瞪住他们,眼睛里射出了熊熊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