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个把钟头,忽听得“咣啷”一声铁门拉开,汽车“嘀嘀”一叫,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五六个人来恭候着。黄少奶奶与账房先生马上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赶紧下台阶,堆起笑脸向汽车迎了上去。小汽车在水门汀地上沙沙滑过,近了,就到眼前了,似乎马上就停下,突然,一个拐弯,绕道向后院开去。车上坐着的杜先生模样,一晃而过,两人都没看清。
账房先生连忙拉拉黄少奶奶衣襟,少奶奶会意,将手提包打开,取出两根黄灿灿的条子,交给账房,账房快走几步,向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一鞠躬,递上去一个红包。
“我家少奶奶一点礼物送给杜先生,请您转交。”
那管事模样的人收了红包,往口袋一塞,再接过两根条子,转身穿过大客厅往后院去了。
又过了半个钟点,那人出来回话:“喂,算你们好运气!礼物杜先生收下了。你们托的事,他正在办。下午就是为你们黄先生的事到警备司令部去求情的。等事情有了眉目,让杨管北先生转告。回去吧!”
听了这几句话,黄少奶奶已是十分知足,她千恩万谢地离开杜宅,回家等消息。
过了两天,这桩官司总算有了着落。杨管北告诉黄少奶奶,杜先生经过多方活动,可以保释黄振东,但要向当局捐助四十万元。陈群、杨虎有了几十万元可以拆账,自然不声不响了,而杜月笙获得个名利双收。
从此,黄振东便把杜月笙当作天大的恩人,保全了他的性命,又保住了财产,琢磨着以后要在上海滩把公司开下去,非得杜的保护不可了。于是他又去求杨管北介绍,向杜月笙磕头拜师。两三年以后,杜月笙在自己的老家——浦东高桥建造杜氏家祠举行落成盛典时,黄振东特意用十万元高价,在江南造船厂定制了一艘华贵的游艇,定名“月宝”,送给杜月笙专供游览浦江之用。这是后话,在此提过。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又说纸包不住火。这“抵货会”以抵货为名,行敲诈之实的行径,渐渐为外人所风闻了。这事传到成立不久的南京政府里,几个部长向蒋介石反映,蒋不得不下一道训令,对上海“抵货会”训斥一番。这一来更加引起上海舆论的指责。
杨虎、陈群坐车来杜宅商量办法。
“强龙不压地头蛇。上海滩头,杜先生是老土地。这股指责之风,得由杜先生想办法平一平。”一阵沉默以后,杨虎提出意见。
“要我去封封口,摆平一些赤佬,勿让伊拉瞎讲八讲也可以,不过,要借用杨司令手里的指挥刀……”
“什么?借我的刀?硬来?”
“勿是,勿是!”杜月笙连连摇手,“这桩事体也凑巧,昨日夜有个叫叶鸿英的布店老板,来我这里哭鼻子。伊讲我伲‘抵货会’的尹志衡向他敲了一笔竹杠……”
“有这样的事?”陈群心里一亮,觉得这是送上门的替罪羊,可他不先提出。
杨虎忍不住地一拍巴掌,喊道:“好呀,这不是现成的替死鬼吗?”
“所以我讲,要借杨司令的刀用用。”说得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三只头聚在一起,悄声地商量着具体步骤。
第二天,天后宫的粉墙上,贴出一张布告:
查我会成员尹志衡,利用抵制日货的职权,行敲诈勒索之勾当,情节恶劣,影响极坏。身为执法人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已逮捕送警备司令部法办。
此布
1927年某月某日
经济绝交大同盟
三天后,杨虎便以警备司令的名义,把尹志衡枪毙了。
大年夜,是上海滩头一年中最微妙的一个夜晚,也是杜月笙府上最热闹的时节,特别是他自白相界进入政界、商界以后的第一个旧历年,就更加重视了。这天的头一桩大事,是准备压岁钱。
吃过年夜饭,杜月笙就让顾嘉棠与叶焯山协助管账先生杨渔笙去通商银行提“红包”。在这大年夜的除夕,照老规矩全市店铺,通宵营业,而且生意兴隆。因为有许多人,非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刻,不去买年货;确也有许多人,非到最后一刻,总拿不到他最需要的钱财。这也是中国的老传统,大年夜是要账的最后时刻,到了年初一,便不准再去讨账了。所以欠账的人只要躲过这一关,也就可以松口气了。虽然是洋派的银行,也非可免俗,这晚照例开门到十点才打烊。
杨渔笙三个坐汽车到通商银行门口,银行账房田洪元就迎了出来,把他们三人领进写字间,打开桌子上一口大皮箱说:
“杨总管,铜钿银子的事,得当面点清楚,不可大意。这是替杜先生准备的两千‘红包’。”
杨渔笙卷起袖子管,一五一十点起来。这是两块银元一包的“大路货”,年初一时,发给到杜府来拜年的一般司机、侍役和巡捕、小流氓的,每人一包。等杨渔笙点过数,一个勿缺,便关箱锁好,交给顾嘉棠后,田洪元又从橱子里拎出一只旅行箱,放到桌子上,打开。那是金光灿灿的金币。田洪元等三个人欣赏够了,才慢吞吞地说:
“照杜先生的吩咐,金‘四开’(金币)两百只,金洋钿五十个。请当面点清!”
“哎,棠哥,这些金玩意送给谁的?”叶焯山是头一次来取红包,对杜府分压岁钱的档次不清楚。
“送给谁的?是送给明天朋友、徒弟们带来拜年的孩子们的;这金洋钿呢,是专门送给明天来拜岁的干儿子、干女儿、干孙子、干孙女的。”顾嘉棠以精通杜府事务的口吻回答,然后又请杨管家证实:“杨先生,我说得可对?”
“对,一点不错。我们杜先生做事讲分寸,什么人领什么赏。”
杨渔笙点清数目后,锁上箱子,交给叶焯山,而后在银行的账单上签名盖章。办好手续后,三人护着两箱子钱钞上车回杜公馆。
十字路口,车子停了,交通灯的红光射在顾嘉棠的脸上,他皱了一下眉头,掏出怀表一看:九点半。他想起杜月笙的老规矩,除夕之夜,必定要在家洗个热水澡,从头到脚让年轻的女佣细细地擦,轻轻地洗,软软地捏呀揉呀,又从里到外,全都换上新的用香草熏过的衣衫鞋袜,而后抽两筒鸦片,再从这间转到那一间,将全宅每个房间兜一转,每间屋子都高烧两支红烛。这一切功课完成后,大约总在十二点钟光景,他才上床歇息,准备明天的接客与拜客。这些“红包”只要在十一点前运到,便可以了。
“现在时间还早,”坐在司机旁边的顾嘉棠回过头来,向后座的叶焯山与杨渔笙提议:“我们弯到南京路、四马路一带去‘轧轧闹猛’,好不好?”
“这许多铜钿银子在身,恐怕……”
“哎,怕什么?我腰里的家伙是吃素的?”叶焯山拍拍腰间别着的左轮手枪,“再说,我们又不下车找野鸡,谁敢来动杜先生的包车。”
“听说,南京路上的商店,至少有四五十家过不了年关,单是房租,就积欠半年多。房东方面已要求英租界巡捕房发封,后来不知道怎样解决的。我们车子开慢一点,一路看过去!”顾嘉棠最后决定了。
汽车在南京路上由东向西缓缓地滑行着。过了江西路口,忽然看到一家大店紧闭铁栅门,门上挂了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清理账目,暂停营业”八个毛笔字。“哦,这便是倒闭!”后来又看到几家店门紧闭,门上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客户的“飞票”。最令人触目的是一家绸缎老店,漆黑的门面上,一个很大的白纸斜十字一一地方官厅的封条。
路上汽车一辆接一辆,嘀嘀喇叭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看看两边店铺,灯光明亮,顾客稀稀拉拉;连最热门的南货店也冷冷清清,不出生意。
车子开到南京路贵州路口打弯,来到短短狭狭的贵州路上,却另有一番景致。一些戴鸭舌头帽子的男人在游逛着,几群穿绯红色的蹩脚人造丝旗袍的浓妆青年女子,在人群中穿来荡去拉生意。鸭舌头帽子的男人趁机向浓妆女子的脚边乱扔“掼炮”,啪啪啪响声不绝,拉生意的女子咧开红嘴唇笑着,她们迷信:“愈响愈发”。
汽车慢慢地爬行,啵啵乱叫着,终于开到新光大戏院门口。上一场还没散,戏院门里门外挤满了人。最后一场票子全部售光。汽车开到北京大戏院,门口照样是密密麻麻的人层,似乎比“新光”还要挤些。
“哦,原来大年夜的闹猛在电影院!”叶焯山恍然大悟。
“老弟,你可晓得这里面的讲究?”杨渔笙以深通世务的口气说:“那些躲债鬼在大年夜无处存身,戏院老板有门槛,大发‘善心’,开几场高价通宵影戏。谁想躲债,只需花几只角子买张票,往戏院里一坐,躲过债主逼讨。影戏一完,走出戏院便跨入了年初一,谁也不能讨旧账了。”“嗨,这票生意做得巧哇!”叶焯山叹服了。
“你猜猜,今年南京路上的生意哪家最兴?”不等别人回答,杨渔笙自己接着说下去:“哈哈,只有两家半——三阳南货店和五芳斋糕团点心店。那半家呢?听说是冠生园。”他们一路说着,猛听得嘀嘀两声喇叭,抬头一看,到家了。
取回了“红包”,连同司机四个人在厨房里吃喝着。洗好澡的杜月笙已是面目一新,嘴上咬着象牙烟嘴,踱将进来:
“依几个辛苦了!鸡、鱼、肉挺吃,勿够向大菜师傅要。不过——酒少喝点。每人拿两只金洋钿压压袋,发个利市。”
“谢谢杜先生!”流氓自有流氓债
虽说杜月笙已有“教父”之称,在上海滩上的地位举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是至高无上,但有一件事却让他一直气不顺,那便是他的大老婆沈素娥。
且说杜月笙与沈素娥结婚后,整日忙里忙外,新鲜劲很快过去了。沈氏一个人独守空房,难免生出些寂寞。她是苏州人,小时候是在表哥家度过的,因而,她常常想起那竹林、茅舍和月光下的小河及河上弯弯的小桥。表哥时常拿着一只洞萧在河边吹奏,少年的沈素娥时常静静地双手托腮听着那动听的乐曲。而杜月笙呢,偏偏在忙碌中又看上了别的女人,这女人叫陈帼英,是个舞女。
杜月笙平日喜欢嫖赌,对抱着女人的细腰嘭嚓嚓地跳华尔兹,他并不感兴趣,他喜欢的是抱着女人上床,所以不大高兴去跳舞。
有一次,张啸林硬拉他到丽都舞厅去跳舞,正好碰上走红的陈帼英。
旧上海素有“东方不夜城”的美称。每当夜幕降临,舞厅的霓虹灯此亮彼暗地闪烁起来,人口处极其性感的红舞星巨幅照片特别醒目。衣饰华美的众多舞客,兴致勃勃地步入舞厅。随着优美的舞曲奏响,舞客和舞女成双成对步入舞池。
1843年上海开埠后,西方的交谊舞厅开始传入,但当时只是洋人的自身娱乐活动。上海最早出现交谊舞是在外白渡桥的礼查饭店,稍后又有与国际饭店相邻的卡尔登戏院。每逢周末和星期天晚上,这两个饭店就举办不对外售票的“交际茶舞”,这是上海公开开设交谊舞场所的开始。从此,交谊舞在上海盛行起来。
上海最早开业的营业性舞厅是“黑猫舞厅”“月宫舞厅”等。到了三十年代,舞厅蜂拥而起,独领上海滩风骚。头等舞厅有静安寺的百乐门,江宁路的大都会,南京西路的仙乐斯,西藏中路的米高梅,等等。这些舞厅装潢华丽,设备高档,舞女年轻貌美,技艺娴熟。延安东路的新大华,黄陂路的维纳斯,南京西路的大沪,位列二等。大世界和永安等游乐场附设的舞厅,各居下等。还有些像大华饭店、华懋饭店和卡尔登的舞厅,则是西洋风味的外国舞厅,其规模设施,豪华奢侈,只有显赫的社会名流才能光顾得起。此外,一些小型舞厅也应运而生,如“夜总会舞厅”、“惠令登舞厅”、“逍遥舞厅”等等。这些小舞厅收费低廉、舞女伴舞五至八次才收费一元,光顾者都是商贩、中小工厂的老板及职员等。
舞厅是靠舞女唱“主角”的,所谓舞女,是以伴舞为职业的女性,人称为“龙头”,舞客则被称为“拖车”。舞客邀舞女伴舞,行话称“拖车配龙头”。按规定,舞女必须领取从业执照,方能在各家舞厅中伴舞。上海领有执照的舞女最多时达一千多人。舞女的来源有小职员、公务员、逃妾和侍女等等,他们多为生活所迫而沦为舞女。有一个叫李菁的少妇,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看着老母亲和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她忧心如焚,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她画了眉毛,涂了口红,到维也纳舞厅当了舞女。美国水兵都喜欢让她陪着到处兜风,三天两头开吉普车来接她。人们称她为“吉普女郎”。由于过分劳累,她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卧床不起,终于命归西天。
舞女中也有些竟是十几岁的中学生。父母虽然贫困,却省吃俭用,积攒点钱送她们上学堂,她们为了减轻父母负担,白天到学校读书,晚上则借口有事出去,实际上是偷偷地到舞厅伴舞。有一个中学生姚梅碰到的顾客竟是隔壁邻居;第二大晚上,父母问她上哪儿去。她起初支支吾吾,看父母问得紧了,不由得放声大哭,父母也陪着落泪。
舞女的收入一般以舞票为主,每次以舞票多少与舞厅老板拆账。最走红的舞女可得约十分之七,次一等的约十分之六,末等的不到十分之五。舞女并不能全部拿到拆账后的钞票,还要遭受“舞女大班”的“提成”。舞女大班是一种“抬脚大班”,实际上是地方上的恶霸流氓。另一种大班是介绍舞女陪客、伴舞的“望台子”的舞女大班,实在像工厂里的女包工头。他们负责向舞厅推荐舞女和介绍生意。“舞女大班”每天要拿去舞女收入的十分之一二。经过舞厅老板和舞女大班的“提成”,舞女能拿到手的钞票只有一点点了。还有的舞女居然“吃汤团”,也就是没有一分钱的收入。
舞女都希望舞客的施舍。舞厅则规定,舞客每去买一瓶十几元昂贵的香摈,舞女可得一元二角。一曲终了,舞客喜欢请舞女一起喝香槟。如果舞客不买的话,舞女常常要明指暗示,这时舞客往往很有派头地掏钱买香摈。有时,乐曲声中,舞客将一条藏有钞票的花手绢悄悄塞到舞女手中,舞女则报以甜甜的一笑,伴舞更尽心尽力了。舞客送钱给舞女,不能让侍役转递,又不能到舞厅外送,于是就采用这个办法。
少数红舞女,像大华舞厅的陈雪莉、爵禄舞厅的李丽娜,凭着过人的色艺,倒也收入颇丰。但她们只是上流社会的玩物。大多数舞女,步入舞厅犹如跌进火炕,人前强颜欢笑,人后以泪洗面,还有的舞女沦落为娼。
所以,很多舞女都是趁着年轻貌美走红时,嫁一富庶的男人,以便终身有靠。
陈帼英就是这样做的,她先是一个中学生,初二那年15岁,因家里太穷,便在晚上悄悄地出去扮舞。扮到18岁,扮成一个亭亭玉立、丰乳细腰肥臀的大姑娘,舞客们人见人爱,很多人都想把手往她那肥嫩的屁股上搭。但陈帼英都婉言相劝,请舞客尊重些。
当杜月笙来到丽都舞厅时,老板请过陈帼英,杜月笙立刻被她的美艳与气质给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杜月笙先生。”
陈帼英在上海滩,当然知道杜月笙的大名,立刻高度投入地跳了起来。对跳舞无大兴趣的杜月笙,竟如魂牵梦绕一般,随着那动听的乐曲,飘飘欲仙。临走时,杜月笙就有些依依不舍了。后来,因忙于贩鸦片开赌场,没有时间再相会,但有时想起,心里总是油然而生出一种向往和怀念之情。
此段因缘,不知怎么被谢葆生知道了。
谢葆生原是沈杏山的手下,被杜月笙拉过来后,依然在沈那里卧了几年底。后来,沈杏山被杜月笙彻底打败,他才正式打了杜月笙徒弟的旗号,兴高采烈地倒戈过来。只是因为这小子爱财如命,马屁拍得山响,杜月笙心里并不喜欢他。
谢葆生过来后,就用昔日积攒的钱,开办了仙乐斯舞厅。开舞厅须对付三教九流的人,必须得有个靠山、背景,以镇住捣乱寻隙生事的人。杜月笙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由于杜心里讨厌谢,所以接到发来请求剪彩的大红喜帖,就来了个婉言谢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