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月笙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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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黑道自有黑道难,风流也有风流债(9)

金秀扔给杜月笙的那张“香槟票”,正是这一年10月第三个星期六举行的大赛。报纸上正在大做广告,爱热闹的上海人,都准备入场观览一番。这又是情人约会、流氓盯梢、扒手扒窃的好时机好去处。杜月笙把那张“香槟票”的开赛日期看了几遍,记在心里,然后双手奉还给金秀,笑笑说:

“我有数了。过几日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两天后,那个星期六终于来到了。

下午一时左右,跑马厅门口,一辆辆呜呜叫着的小汽车,来到门口停住,车门一开,下来几个男女,车子嘀嘀一声,冒几股黑烟开走了。进场的人越来越多,沈素娥坐着黄包车也来了。她今天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扁脸上漾出喜气。她刚下车,一个长衫礼帽的中年人立即迎上前去:

“素妹,我已等了你半个多钟点了!”

沈素娥嫣然一笑,挽起中年人的胳膊随着人群进了大门。在他们的后边,大约离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个穿短裆衣衫的青年人跟了进去。

“到上海来,不看看跑马,等于白来一趟。”进门以后,短裆打扮的人听沈素娥依傍着中年人,轻轻地说。

“是啊,这趟来上海,大开眼界。”中年人兴奋地说,并加紧了脚步,“咱们找个好位子。”

跑马厅像个椭圆形的城,东西长,南北狭窄,四周的看台似城墙。不过是斜坡形的。一级一级往上升的是木凳子。他们两人找了转角地方的第三级坐下,那短裆打扮的也便挨在他们背后的第四级坐下。那由“城墙”围住的场地便是驰道。用短栅栏分成外档和内档。驰道上几个穿号衣的人在清除纸屑。

“素妹,我原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现在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胡说,青天白日下红口白牙的说这不吉利的话。”沈素娥斜了中年男人一眼,凑在那男人的耳朵边,说:“表哥,想法子在上海开个小店吧,我们时常好见面。开店本钱包在我身上……”

“叮铃铃”一阵响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场内嘈杂嗡嗡营营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接着像是什么地方的缸甏店倒坍了似的,一阵军乐声奏起,应着节拍走出七八个骑师,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号衣,在起点上,向全场观众鞠躬致谢,而后牵出自己的坐骑——高头大马,向下彩的主人亮相后,再将马牵回栏内。

“这儿不好,咱们换个地方吧!”沈素娥用胳膊肘捣捣表哥,自己站起来就走。中年男子跟着她走下看台,穿过不少看客,七拐八弯地来到南看台,找了位子坐下。

“素妹,你跑得这么快做什么!”中年男人用手帕擦着汗。

“刚才坐在我们后面的那个瘪三,真讨厌。鬼头鬼脑的,他那只狗头,差不多扑到我们俩肩膀上了,鼻子里呼出阵阵腐臭气,熏得我够呛。我可受不了。”沈素娥从手提包里取出小镜子照看,然后用一方绣花手绢在额上,两颊处贴了几下,吸掉渗出的细细汗丝。

“砰!”一声枪响,几万双眼睛盯住的那道栅栏门,一下子打开了。八个骑士骑着八匹骏马跃出来,风驰电掣般地绕场驰骋起来,先是循内档跑,三圈后转入外档。在外档驰道上,挖了一丈多宽的壕沟,还设有两米来高的障碍物。

跑在前头的是6号马,顺利地跃过了沟渠,场内欢声雷动。那些买6号彩的人们,疯狂地呐喊着,有的竟手舞足蹈起来。在热烈的欢呼声中,6号马奔到障碍物前约五六步光景,只见它两只前蹄向上一提,全身腾起,轻轻地飞过了障碍,落下地来。不知怎的,6号马前腿一别,来了个马失前蹄……

“啊哟!”沈素娥失声惊叫起来,闭上眼睛倒在表哥的怀里。

“好!”在他们座位后边的一人喝个彩。又是一股腐臭味,把前座的沈素娥刺醒了,睁眼一看,驰道上的3号马急忙赶了上去,已超过6号。

怎么又一股腐臭味?

沈素娥掏出小镜子,装着擦口红的样子,将镜面往后排一照,“怪呀,”那个鬼头鬼脑的短裆打扮家伙,什么时候又在背后冒出来了?“不好,一定是有人盯梢。”沈素娥当机立断,附在表哥耳边说了几句,离开看台,往出口走去。

这时,赛马已接近尾声,有许多看客已陆续离场。沈素娥别转头一瞧,“糟了!”这家伙紧紧地跟在后边,离自己只有两步远。她向表哥挤了挤眼,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让他先出大门,自己突然站住。那短裆打扮的人急忙上前,正好碰到沈素娥白胖胖的粉嫩臂膀。

沈素娥勃然大怒,蛾眉倒竖,叉开五指,向那短裆人,“啪啪”掴了两记耳光。

在那个人眼冒金星,不知所措之时,沈素娥推起表哥钻进了人群。

到了外面,他们各自登上一辆黄包车,同时对车夫说:“光华旅社。”

到了光华旅社后,表哥下了车,付了车钱,便和沈素娥一起进入了一间客房。

这是今天早晨表哥才来订的单间。到上海来与沈素娥相会后,两个感情之火一日甚似一日。那日在公园的树丛里,表哥再也忍不住……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沈素娥知道自己是谁,如此的放荡,要是让杜月笙知道了,自己命不足惜,但表哥的命就完了。好想快刀斩乱麻中止这段关系,但一回到杜公馆,整夜见不到杜月笙的身影,她又气不打一处来。

她14岁时就父母双亡,以后就一直在表哥家生活,与表哥情同手足,感情是十分深厚的,但后来因舅妈的唠叨,她跑到了上海,做桂生姐的侍女。这一别,两人就再也没有见面。谁能想到,这许多年后又相见了呢?

为了能够日日都享受与表哥做活的快乐,她从私房钱中拿出了一部分,交给表哥:

“你去找中档的旅社,一天换一家。”

“这干什么?”

“打一枪要换一个地方,不然他知道了还不要你命。”

表哥高兴地去做了。与表妹分手十几年了,真想不到她已变得那么丰腴,那么白嫩,那么高贵,比他平日里在街上远远地看见的那些贵妇人要迷人得多。

沈素娥最满意的是表哥有力气,别看是乡下种田的,花头少,但有力量……

进了光华旅社的客房后,沈素娥忧心忡忡地说:“表哥,今天的那家伙可能是盯我们梢的,可能杜月笙这家伙发现什么了。你得赶快离开上海。”

“不,我要在这里开个小店,没事就把你接到家里来。”

“不行,你得听我的,一定要走。”

这天,181号开门不久,从外面走进来三个人,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月白衬衫和一柞多宽的板带,铁钉护腕紧紧勒在粗黑的手腕上,加上紧缠利落的一身短打和拧眉立目的表情,让人一望而知绝非善良之辈。

守把在181号门口的几名打手刚要伸手阻拦,伸出去的拳头却立时被人家拿住了手腕上的关节,一阵酸麻就软了下来,对方无疑个个身手不凡。几个保镖一愣神的工夫,三个人抢身冲进了赌场的一楼大厅。大多数赌客都聚精会神地守在自己的赌桌边上,几个在赌场里闲遛的散客,冷不防被这三个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一旁。

三个人进门向右拐,径直朝坐在西南角的马祥生走过来,显然是熟门熟路。

马祥生心里一惊,立即推开手边的茶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这三个人一进门,马祥生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现在见他们一路朝自己走来,更加断定对方有点来头,绝不是小打小闹地来揩点油、要点茶钱的人。马祥生再朝三个人身后一看,原来守在门口的几个保镖正从外面跌跌撞撞追进来,心里全明白了:这几个人有胆量闯181号,就绝非等闲之辈。

正想着,三个人已经到了眼前。

马祥生用眼神制止了从后面冲上来的保镖。然后,面带微笑,向来人一抱拳。“请问这位先生,宝方何处,哪里发财,来此有何见教?”马祥生有意没有用青帮的行话,因为对方竟敢贸然闯到181号来,绝不会全是青帮的人,因此自然不用青帮的规矩;但看对方的样子,又一时摸不清对方的确切来头,所以索性装糊涂,看看对方下一步能怎么走。

三个不速之客中间的一个也抱拳还礼:“敝帮三合会,请杜先生出来讲话。”

马祥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一个小小的三合会,也敢指名道姓地叫杜先生出来讲话吗?对三合会马祥生早有耳闻,知道对方属于洪帮,势力也颇为可观。但是在马祥生看来三合会怎么说也远远比不上杜月笙的势力,更不要说得罪整个青帮了。

看着眼前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马祥生不由一阵冷笑。

“三位,如果有难处,尽可以和在下讲明,杜先生嘛,我看就不必了。”

“我们只担心先生担不了这个责任。”

马祥生脸上像是让人抽了一下,感到一阵灼热。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做出一副笑脸,尽力不发脾气,可是话语间已经透出一丝压不住的怒气。

“三位只管说,我定不下来的,自会呈请杜先生。”

“那好。杜先生眼力不错,把聚宝盆埋在了福煦路,一个月少说也有十几万纯利。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三合会的弟兄们成天到晚地在街面上行走,保此方平安,个中辛苦杜先生一定也很清楚。我们希望杜先生看在弟兄们辛苦的份上,每月拨5000块辛苦钱,让弟兄们也好安心。三合会拿了这笔钱,可保此地平安,否则,您也看见了,我们三个是最没有用的,倒也能进得来,出得去。这样的地方,闲人太多总归不好吧?”

“这个不劳几位费心,杜先生既然开买卖,就是要笑迎八方客,只怕人少不进来,哪里有嫌人多的道理?几位的辛苦我心里明白,只是请杜先生额外照应,怕是不妥。”

马祥生还是不紧不慢,三合会那三个人的拳头已经攥起来了。

“马先生真能代表杜先生的意思吗?”

“完全可以!”马祥生说得斩钉截铁,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三个人纠缠下去了。“如果三位真有难处,待会儿到后面柜上请各封100块钱带上,算我马祥生的一点意思。不过,我也请三位好自为之。送客!”说完,马祥生看也不着这三个人,转头到里边去了。

三合会的三个使者周围已经围上十来个人,都抱着膀子斜吊着两眼,那眼神让任何一个久经江湖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两腿暗抖。三个人眼看不是对手,恨恨而去。

马祥云立刻把电话打给了杜月笙。

“好,祥生,你做得对!不管它三合会、四合会的,我就不信,在上海滩,能有人敢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告诉弟兄们,加强警戒,多长几个心眼儿,防备那几个人来捣乱。等我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他们!三合会?我平了它!”

挂上电话,杜月笙重重地跌坐在靠椅上,牙根咬得生疼,两腮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颤动,手里的古巴雪茄被在拇指和食指间捏得粉碎,烟丝洒了一地。

从沈素娥给他带来麻烦开始,倒霉事几乎一件接着一件,最让杜月笙不可容忍的是自己居然接二连三地让人敲了竹杠。即使他可以不太费力地把事情一一摆平,他依旧十分恼火,因为他不喜欢、干脆说是无法容忍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听人摆布的感觉,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而这一切,无疑是因为沈素娥破坏门楣的丑事和随之而来的晦运进门。这个女人不光险些在全上海人面前丢尽了他的脸,让他抬不起头来,而且,还把不断的厄运领了进来。

杜月笙的眼睛又一次落到前天顾永祥送来的几张照片上,沈素娥惊惶不安而又不胜娇羞地斜偎在那个男人身前的姿态、眼神都令杜月笙如鲠在喉,一团无名火狠狠地咬噬、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最脆弱的边边角角。

他像是一个厚重的瓷坛,大而结实,在炉窑里经过漫长的焚烤之后,眼看就要出窑来接受世人的啧啧称赞的时候,突然在出窑的时候被溅到坛肚里几滴水珠,因为瞬间的冷热交进,一道可怕的裂纹却在刹那间横亘了他的胸腹,并且随着一阵阵远远的潮水般的可怕的哔哔剥剥的声音,网一样细密的裂纹遍布了内脏的每一寸面积。虽然外壁依然完好如初、光彩照人,但只有自己知道:可能是最小的一次搬动,就会让它在眨眼之间土崩瓦解;或许就在众人的瞩目与赞叹之中,它就能轰然碎裂,让自己,也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杜月笙能听到自己体内碎裂剥蚀的声音,这声音第一次异常痛苦,却又绝对清醒地提醒他,当年,当他快乐地辗转于林桂生和露兰春之间时,黄金荣是否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他不敢想了,但有一点是无疑的:今天,该轮到自己了。

他曾经无数次地醉心于在频频闪动的闪光灯包围之中,在徒子徒孙的簇拥下,在一片又一片的市民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走过人群,穿过他曾经在最底层爬过、给了他屈辱、给了他梦幻,又最终给了他美梦成真机会的大上海。但是,现在杜月笙才真正体味到一种被展览者的悲哀——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你不能有一点差错。

否则,你会得到比原来的称赞和欢迎要激烈十倍百倍的刻薄与诋毁。沈素娥就是那几颗水珠,顷刻间就让杜月笙摇摇欲坠。

杜月笙不得不万般小心地对付自己的大老婆,让这顶绿帽子无声无息地在头上消去。他看着照片上的沈素娥和她的表哥:沈素娥一如新婚时的娇丽高贵,只是雍容中略过丰腴;表哥则姿态飘洒,神采飞扬,同样是清瘦高挑儿,但杜月笙的高挑儿显然是另一种风格,在稳稳当当地做了几年“教父”之后,沈素娥的表哥突然残酷地提醒杜月笙:他还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杜月笙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因为她们太多,而且永远有求必应。可现在,一个在苏州城里读了几天书的人就可以让杜月笙的正房妻子背叛他。

杜月笙又看见照片上那只搂在妻子腰上的手,优雅纤美,绝不是从小拾菜叶、打架、掷骰子的杜月笙可比的。

顾嘉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站在杜月笙身后,小声地告诉他,夫人已经回来了。

杜月笙点着一只雪茄,狠命地抽了两口,然后摁灭在烟缸里。杜月笙快步来到沈素娥的卧房。

对杜月笙的突然出现,沈素娥明显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起码有三个月杜月笙没有走进这间房子一步了,因而当他走进屋里时,空气也似乎不住地抖动起来。

沈素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半天,才猛然想起应该让杜月笙坐下。

杜月笙摆手拦住了沈素娥,同样站在屋里用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沈素娥,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而且,始终一言不发。屋里的空气顿时压抑紧张起来,瑞兰乖觉地泡了两碗茶端上来,也立刻被杜月笙阴沉的脸色吓得退了回去。

“瑞兰,回来!”杜月笙终于开口叫住了胆怯而退的瑞兰。瑞兰赶紧把茶放到一边,低眉敛首地站住,杜月笙喝问她和夫人今天干什么去了。

沈素娥和瑞兰脸上同时掠过一丝不安,这都没能逃过杜月笙的眼睛。

“和夫人到龙华寺上香去了。”

杜月笙狠狠地看了瑞兰几眼,瑞兰的眼睛始终盯在自己的脚尖上。然后,杜月笙转向沈素娥。

“噢,月笙,是这样,”没等杜月笙开口,沈素娥赶紧说:“前年我在龙华寺许了一个愿,愿佛祖保佑你顺利平安,一晃就到了现在。因为这个愿许得早,所以一直没有去还愿;昨天我突然觉得眼皮跳起来没完,我想肯定是佛祖怪罪下来,因而今天一早就急急忙忙和瑞兰去龙华寺了。因为看你还没起,我就没让人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