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了一阵子,杜月笙留马祥生和袁珊宝在一起聊天,他独自一人,踅到隔壁,潘源盛水果行依然如旧。
王国生一眼看到了他,高兴得跳了一下:“哎呀,月笙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一转眼,潘源盛的店员学徒,团团地把他围住了。他们互诉近况,不停地开着小玩笑。过了一会儿,杜月笙悄悄一拉王国生的衣袖,两人来到后房,隔着一张小桌子坐下。杜月笙面容严肃,语调恳切地说:
“国生,以前有些事情我对不起你。”
王国生心一热,说:
“什么了不起的事,亏你有这么好的记性,到现在还能记在心上!”
杜月笙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说:
“我知道你是不介意的,我每天夜里都会想起,你自己的境况并不好,那时候,我实在是拖累了你。”
王国生急了,断然打断他的话,“难得见一次面,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好吧。”杜月笙说,“不过,这钱还是要还你的。”
王国生大感惊异。因为杜月笙递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杜月笙所欠的公款虽只有50多块,却分门别类记得清清楚楚。
“你是小本生意,要是遇到的店员都是我这样的,还不早已关门了?”说着,杜月笙递过200元大洋。
“你这是干什么?”王国生望着手里的钱,“给这么多干什么?”
“你这个小店,应该多添点货。”
“这算是你加入的股本?”“不,”杜月笙站起身往外走,“连本带利加倍还你的。”
接着,杜月笙又找到了师傅陈世昌,荐人黄振亿。还有以前在这里赌钱时欠过账的那些人。师傅和黄振亿他都送了钱。最兴奋的是那些早已忘记了他的赌客,他们得到了双倍偿还。
这些事情一一办完后,王国生、袁珊宝早已在一家小饭馆摆下一桌酒菜,请杜月笙和马祥生。杜月笙坐在桌边说: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身上轻松些。”
回同孚里之前,又有一些朋友来看望杜月笙,他们早先都或多或少地和杜月笙相处过。见了他们,杜月笙一人塞上三五十元。
马祥生有些忍不住了,“月笙,你这是干什么?”
杜月笙耸耸肩,笑着说:“这帮朋友,平时想意外得个三角五角都得不到,一旦到手三五十块,你想他们有多高兴?”
“他们高兴,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时,杜月笙凑近他的耳朵,悄声地说:
“不要忘记,我们自己也过过这种穷苦的日子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桂生姐叫杜月笙到楼上去。
“月笙,钱用得差不多了吧?”
杜月笙早就想到过,自己如此大把大把地花钱,师母知道,肯定是要责备的。但他不愿隐瞒,他觉得,对于眼前的这位师母,这些小事不必隐瞒。他笑了笑,点点头,“花得差不多了。”
“出手不小啊。”其实,桂生姐早已把杜月笙的花钱之事掌握得一清二楚了。对杜月笙的这种花法,她很满意。
她觉得,假如杜月笙拿那2000块钱去狂嫖滥赌,尽情挥霍,那么即使他有胆有识,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白相人的材料。假如杜月笙用他那笔钱存银行,买房子,开个店面,这样,他就不配做一个混迹江湖的人。
他花大笔的钱去清理旧欠,结交朋友,就是在树信义,树招牌,等于在说,他不但要做个江湖之人,而且要做江湖上的人上人。从这一点上,桂生姐断定他是黄公馆里最需要的得力帮手,一定要好好培养他,扶植他。
杜月笙的位置又开始上升,一有棘手的事桂生姐总是首先想到他。
杜月笙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林桂生。无论他和“桂生姐”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都不会,也不敢把自己要取黄金荣而代之的想法告诉林桂生。
杜月笙明白,桂生姐对于他,一是出于爱才,希望能为黄家找到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将;二是为了报复那个花蝴蝶一样的黄金荣。
这些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林桂生依然是黄金荣的女人。想到这里,杜月笙心头不由一紧:那么,我杜月笙在这中间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呢?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这天下午,黄金荣和桂生姐出去应酬,杜月笙跟公馆嘱咐了几句,信步走出了同孚里的黄公馆。至于去哪儿,为什么出来,杜月笙都不知道,他只觉得憋闷,要出来透透气。
杜月笙漫无目的地走着。已经有很久没有到街上来了,但杜月笙丝毫也没有新鲜感,对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和身边发生的事情,提不起一点儿兴趣。他的脑海里,浮浮沉沉的全是黄公馆里里外外的影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自己的公馆呢?
一想到他有可能一辈子守在黄公馆,当一个谋士、心腹,围着黄金荣和林桂生转来转去,他就感到极度的恐惧和破灭。
甚至,林桂生那间让他一度乐不可支的卧室,此刻也变成了爬不出来的无底深渊,床上丰韵宛然的林桂生,也变得面目狰狞,笑脸上那排雪白的牙齿像是要把杜月笙一口咬住、切碎,那温软的双臂也像是盘在杜月笙腰间。颈项的两条毒蛇……
杜月笙陡然一惊,从方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一定要离开同孚里,另立门户,住在自己的公馆里。
否则,他会被死死地困在桂生姐身边,给那个瘪三相的“打手”当一辈子帮头,永无出头之日。正在想着,杜月笙的双脚不由在一条弄堂口站住了,他已经来到了一家妓院“宛春楼”的门前了。
杜月笙转身冲下楼去。半小时前,杜月笙推开“宛春楼”的一间包房的门,里面,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等着他。杜月笙铁青着脸走了进去,但他没能看到预想中的慌乱:两个姑娘一左一右笑得像花一样地走上前来,各自抱住他一条胳膊,把自己松软的胸脯紧紧地贴了上来。
第二天,杜月笙又出现在另一家妓院的门口。林桂生终于发现了杜月笙的变化。不过,她认为杜月笙只不过是好色罢了。的确,杜月笙一生豪财好色,但这一次杜月笙却并非为色,他其实是在女人身上一遍遍地操练着征服和支配的欲望。
内应好发财
一天,有人向桂生姐报告,黄租界巡捕房的探长沈杏山和水警营缉私队的郭海山、戴步祥、谢葆生等人,利用工作之便,从抢土到包运烟上收保护费,全包了下来。收到的浮财,除了一部分奉送洋人外,其余全落入自己的腰包。现在,他们人人嘴角流油,个个腰缠万贯。
桂生姐听完,愤愤地说:“这块肥肉,绝不能让沈杏山那帮人独吞!月笙,我限你三天,一定想出办法来!”
“要发财,大家发,”杜月笙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也不是呆瓜,上海滩的洋钿,要捞大家捞。我有个主意,请师母定夺。”
杜月笙见桂生姐点了点头,便凑到她的身边说:
“各地运到上海的烟土,除了英、法等国从印度暹逻运来以外,如今的烟土商有潮汕、两广、山西、云贵与川湘五大帮。山西帮从陆路运进沪,其余几帮大多通过水路,从吴淞口进外滩上岸的。特别是潮汕帮与两广帮,由海面运到吴淞口外,再由沈杏山等人派驳船去接应,直接运进租界码头。这不但可以免去一切关税,而且还由水警与缉私队护送,稳稳当当地进入英租界烟土行仓库。”
介绍完情况,停了一下,杜月笙又说:“我们也来个‘釜底抽薪’,不过这么干,得有个内应。”
“内应?一时三刻恐怕难找。”
“师母还记得上趟放人的事吗?这个人叫谢葆生,是和沈杏山在一起的。”
那是前年的早春时节,黄浦滩头正是“风吹新绿草芽折,雨西轻黄柳条湿”景致。
午后,正是聚宝兴茶楼上客时光,来了个中年汉子。他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后,叫了壶乌龙茶。茶端来了,他并不吃,只将那茶盏盖取下来,戤在茶盏的左边。盖顶向外,盘底朝里。跑堂的回头一瞧,心里有数了,这是青帮中规矩——挂牌,随即上楼报告坐镇聚宝头的顾玉书。
顾玉书原是上海徐家汇一带的流氓,投到黄金荣门下以后,自己收罗了一班人马,成了黄门的得力干将。黄金荣就派他掌管这个茶楼,作为白相人与帮会的联络点。早上,黄金荣派人关照:近日可能有人来“讨账”,不必客气。
顾玉书在裤腰上插了把匕首,左手里擎着两颗鸭蛋大小的钢球,“叽咯,叽咯”地捏着踱下楼来,他先在这来客的茶桌边由左到右,逆时针方向兜了一圈,像猫狗绕着圈子嗅刺猬一般地打量了对方一番以后,站到那大汉的对面,突然问:
“老大,你可有门槛?”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便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右手撞了撞衣袖,两手一拱,回答:“不敢,是沾祖师爷的光。”
“贵前人是哪一位?贵帮是何门号?”
“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道师。敝家姓陈名上江下山,是江淮四帮。”
顾玉书听了,眼睛一眨,心中有数,来人属青帮,想是讨债鬼来了。奉师父的命,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便追问道:“老大顶哪个字?”
“在下头顶二十一,身背二十二,脚踏二十三。”
“老大是‘通’字辈罗!”顾玉书这才拉开桌边椅子,在对面坐下,又一伸手,说个“请”字,示意对方也归座。接着,顾玉书又盘问道:“老大在哪个码头发财?”
“一船漂四海,四海即为家。”
照青帮的规矩,问到这儿,对方应该亮底,可是,这汉子还是这么含混其词,不由使得这个小有名气的茶店掌管心里冒火,而且火上浇油,——听得对方反问道:
“请教老大烧哪路香?顶的哪个字?”
顾玉书拜黄金荣为师,可是黄金荣自己这时还没有投过师,在帮会道上是个“空子”。现在要亮出辈份,自然抓瞎了。相互盘问海底,为的是摸清对方的来路与在帮的辈份,之后才可以讲斤两。
那茶客见顾玉书答不上来,愣住了,以为是个假冒角色来诓自己玩玩的,便双眼冒火,霍地一下站起来,问:
“敢问老大贵帮有多少船?”
顾玉书看出对方的心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地扔出一句:“一千九百九十只!”
“打的什么旗?”
“进京百脚旗,出京杏黄旗,初一十五龙凤旗,船头四方大红旗,船尾八面威风旗。”
“船有多少板?多少钉?”
“板有七十二,谨按地煞;钉有三十六,谨按天罡数。”
大汉追问:“有钉无眼什么板?有眼无钉什么板?”
“有钉无眼是跳板,有眼无钉是钎板。”顾玉书对答如流,而且马上反守为攻,弹眼凸眼地反问:
“天上多少星?”
“三万六千星!”
“身有几条筋?”
“剥掉皮囊寻!”
大汉发狠:“一刀两个洞。你有几颗心,借来下酒吞——”
“吞”字刚一出口,双方哗地一声拉开椅子,各自往后退了几步,摆开架势。这时,散在四近听茶的一些茶客们,亦乒乒乓乓地踢倒凳,掀翻方桌,呼啦一下分别站到自己人一边。有的还从袜筒里腰上拔出雪亮的匕首来。一些不相干的茶客见了这副架势,已吓出尿来,慌忙溜出门去。
双方正在剑拔弩张的当口,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进门来,大叫:“大家都不要动手!”
众人一看,进来的是个后生,大脑袋上一对招风耳,很是惹眼,原来是杜月笙。
顾玉书暗叫晦气,怎么这个马屁精跑来了?要是他迟来一步,那汉子便可以尝尝三刀六洞的味道。
“水果月笙,你来搅什么?这儿没你的事!”
“我来同这位老兄会会。”
“这桩事,师父交给我办了。”
“可师母让我出面来同客人会会。”
“有对牌吧?”
“有!”随声一扬手,一支翡翠金簪已飞过几张桌面,“啪”的一声牢牢地扎在顾玉书面前的茶桌上。
顾玉书一见金簪,软了三分,转身朝手下人摆了摆下巴,说声“撤”,喽罗们哗啦一下退出门外,散了。顾玉书跨出门口时,右手往后一撂,银光一闪,一枚钢球正好砸在茶盏里,茶水溅了那大汉一脸,这才算满足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月笙上前几步,双手抱拳向那大汉一拱手,斯斯文文地说:“刚才的事,全仗老大包容。敝帮手下人有脱节之处,敝人转禀敝家师。朝廷有法,江湖有理,光棍不作亏心事,天下难藏十尺身。该责便责,说打便打,你我一家人,请息怒。长可以截,短可以接,小弟慢到一步,先上一碗礼茶奉敬老大!”
他说着打了个响指,招来跑堂的泡上一盏镶红茶,双手递将过去:“待小弟前去请敝掌柜来消消老哥的气。”
那大汉见杜月笙斯斯文文的样子,又听了这一番和和气气的软话,火气也就压下去了。再加上敬茶,面子上也很风光,于是顺着杜月笙的台阶,双手接过那盏镶红茶,点头回报一句:“幸会,幸会!”
茶楼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原来准备来这儿开打的“茶客”们也归了原位,继续喝茶谈话。
雨过天晴。
杜月笙向大汉一摆手,说:
“请老大上楼,有事体商量!”
原来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一个云南客商从十六铺水路带进一只皮箱,内藏八大包云土,黄金荣探到这宗消息,马上漏给桂生姐,桂生姐立即让徐福生带了五六个弟兄,抢了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不到半道上杀出了英租界的一伙人,将八包云土截了去。双方混战时,沈杏山的一个手下,撤得慢了一步,被徐福生他们抓住。今天到聚宝兴茶楼来谈判的大汉就是沈杏山派来的代表。
黄金荣指示顾玉书扣住来人,连同昨夜抓的一个,作人质。让对方用截去的八大包云土来赎,如果对方还手,就来他个“三刀六洞”。
杜月笙在一旁听了,觉得这主意馊,便悄悄地上楼在师母桂生姐耳边嘁里喳啦一番。师母听得频频点头,随即拔下头上的一支翡翠金簪递给杜月笙,改派他去妥善处理。
那个人跟着杜月笙上了楼,双方一起坐下。
“请问尊姓大名?”杜月笙问。
“兄弟姓谢名葆生,此次是为了被你们抓了的那个弟兄来的。这批云土,是从我们英租界过来的,我们派人一直跟踪盯梢,正在动手时,却没想到你们冲出来,乱打一通。本来嘛,隔山打猎,见者有份,你们来抢,倒也没什么,但你们不该关了我们的弟兄,现在。我正式提出,请你们放人,赔礼道歉。”
杜月笙等他说完,忙说:“这实在是一场误会。实话不瞒你老弟说,这批云土从云南一起程,我们就知道了,一直护着他到上海。光棍不断别人财路,不能说从你英租界过,就是你们的啦?大家都在上海滩上混饭吃,有话好说,人也好放,只是,这八大包云土要原封归还。再说,我们黄老板就是不比你们沈老板强,但也不能比你们沈老板弱吧,真撕破脸,到头来只能是两败俱伤。为了这八包土,值得吗?天涯何处不相逢?今天,我们权当是交个朋友,你交土,我放人,怎么样?”
谢葆生想了想,“杜老兄的话有理。”
桂生姐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人。
杜月笙说:“这家伙是个见钱眼开的赤佬,临走时我给了他五块光洋,他便千恩万谢多少遍。要是给他根条子,不怕他不上钩!”
桂生姐听了像第一次和黄金荣睡觉那样舒心,两眼眯成一条线,看着身边的徒弟,抿嘴一笑:“成!”
三大后的黄昏,暮色降临,华灯初上。逸园跑狗场门口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爵士乐诱人的旋律,招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非凡。七点钟光景,一辆轿车开到门口,从车上跳下两个人来——谢葆生与顾嘉棠。顾嘉棠从口袋里摸出两张“蓝派司”,向守门的安南阿三(越南籍巡捕)晃了晃,便进了门。一进门,便有一个侍者迎上来,点头哈腰地说:
“这位可是谢老板,杜先生在三号看台,等您多时了,请!”
那侍者说完,右手向前一伸,打了个请跟我来的手势,便往前引路。
这跑狗场是法国人开办的大型赌博场,在当今中国也算是新玩艺了。
谢葆生与顾嘉棠跟在侍者后边,进入人山人海的场内,绕过人头济济的一号、二号看台,来到三号台,杜月笙已从座位上立起,挽了挽长衫的袖口,双手一拱:“谢老板,多日不见,近来发财!”
“托福,托福!杜先生恩情我谢某人今生今世不忘。这会儿又要先生破费,请我看跑狗,叫我怎么感谢好呢!”谢葆生连忙打拱作揖,连声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