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熄灯号后,军营就像万马奔腾,一声令下,霎时寂静起来,出奇的静。
天上,月儿睡意朦胧,偷偷钻出被窝,时而被乌云遮住,显得羞羞答答。
路灯下,虫儿不知疲倦地围着亮光,群舞乱魔地尽情狂欢。有的竟忘乎所以往灯泡上撞,发出啪啪的响声。
师直各连的流动哨,上岗了,端着枪,时不时晃动着身影,留下长长的影子。黑暗中,隐隐约约传来查岗的口令声。
师里放出大话:各连的哨兵,谁要是晩上打磕睡,枪被人摸走。这个连长就走到尽头,完了。乖乖,这招真管用,各连干部自己查岗,生怕哨兵出洋相,被师里逮个正着。
当兵站哨,最不爽的哨,叫顺二哨,就是说熄灯后第二哨,躺下刚睡着,哨兵就来叫;最倒霉哨,是倒数第二哨。站完哨,天就亮了,睡觉就不尴不尬了。
大家马儿大家骑,在站哨问题上,谁也不会嘀嘀咕咕,当兵站哨,天经地义。这个哨站久了,习惯成自然,就不要叫了。
你问我,吹牛吧。让我慢慢说吧: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哨兵走到你床前,就知道来叫哨,这就是野战部队的老兵。不过,连队总有马大哈式的兵,说他马大哈,也不为过。半夜里去叫他站哨,他迷迷糊糊起身,接过枪,床头一搁,躺下又睡回笼觉了。假如给连队干部逮到,一顿臭骂,这两个老兄,各打五十大板。点子准,没人查岗,就成全了后面站哨的,一路空哨,皆大欢喜。一旦连队,处于无哨状态,要是实战,这个连早晚被人包饺子,一锅端。还有一个纠结的哨,就是建军节和大年三十,连里肯定加餐,能喝点酒,一个班一瓶酒,十来个人,只好舔一舔,咪一咪,闻一闻,吊胃口,塞牙缝。这个哨,光荣传统,新兵蛋子站了。
不过,杭生和郭宏等这批城市兵当班长后,率先废弃老的传统,打破了论资排辈。杭生在班务会上竟直截了当地说:同志们,咱们三班,先改了。你瞧瞧,人家刚来当兵,大年三十,你叫人家站岗放哨,人家不想家吗?有的新兵在乡里有熟人,改了年龄来参军,不瞒你说,乳臭未干,嘴上的胡子和脖上喉结还没长出来。这时,站在哨所里,外面鞭炮声不断,连队又在聚餐,说不定新兵在哨所里,想家想爹娘掉眼泪了!
这点杭生特品,竟规定:三班老兵轮流站岗。刚推出,班副严成想不通,歪着脖子,硬着嘴,哽哽叽叽,说道:哎哟,咋回事,反了,破规矩了。很不爽,还想跟班长论论理。不过,这回班长杭生魄力大,挺起腰杆,铮铮有词地说:黑皮,这个规矩有点欺负新兵,不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咱们借机改一改。班副一听,没辙。别小看正副班长,级别相差一点点。但在部队,官大一级绝对服从。只要班长点头,班副也没吊胡子好翘的。新兵也懂的,聚餐桌上给老兵敬酒递烟,说了一堆好话,老兵心也酥了。
那九班,个个都是角儿,跟首长当警卫员嘛,脑子灵,点子多,用猜奖方法,谁站哨。说是既然没人带头站哨,那就让老天定。郭宏在班务会上出了一个馊主意,神秘兮兮地发给每人一个小纸团,谁拿到站哨纸团,就中奖站岗。拿到的人一顿臭骂,没话说,愿赌服输,乖乖站岗放哨去了。
其实,最幸福数炊事班,不用站哨,只要起早烧饭;当然最世外桃源数猪圈。虽说臭点脏点,但天高皇帝远,没人来管猪倌。不过,要把猪养好,还真要花点心血。这个猪像小孩似的,头痛感冒发烧拉肚子,三天二日折腾你。这回可不是生病,让杨卫纠结的是,杀猪。
连队战士得了烂蛋皮,师医院派人逐连检查,归结为连队伙食不咋地,年轻人正在长身体,营养跟不上,缺少维生素,导致生病。诊断出来,提高伙食标准,这咋整。国家经济刚刚复苏,也拿不出更多皇粮,也只有自己解决吧。于是,孙连长琢磨着家底,唯独值钱的就是这几头猪,那就选个黄道吉日,杀猪给大伙儿改善伙食,全连官兵一阵欢呼。就交待炊事班长春林,回去安排一下。班务会上,春林无奈地通知杨卫,让他准备一下。炊事班战士齐刷刷的眼神看着杨卫。
杨卫怂了,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个郁闷着急,甭提了。一来毕竟从小猪养大,有感情了,舍不得杀;二来刚刚瘟猪过,还无精打采。幸亏有翠翠,发现后及时进行抢救,才逃过一劫。听翠翠说,恢复正常还要观察一段时间,还需要打针吃药。
关于瘟猪,杨卫和炊事班兄弟守口如瓶,封锁消息。一旦走漏风声,杨卫一世英名,付诸东流。前几天,师直政科王科长看了杨卫在军地两用人才现场会上的发言材料,连声称赞:一个城市兵,把猪养了这么好,真是不简单。师里开了现场会,我们就树这个典型。于是,召集师直各连司务长开了一个座谈会,征求大家意见,竟然一致好评。意见最大的侦察连叶红旗,这回也一反常态,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也说好。直政科又追加入党指标给警卫连,连队考虑杨卫入党,还准备记三等功。杨卫就靠这群猪飞黄腾达,万一连长到猪圈里来视察,发现这帮家伙搭拉着脑袋,瘟疫了。那肯定漏馅,原形毕露。也许杨卫入党立马泡汤,这个三等功肯定够呛,后果很严重,肯定悲惨。
想到这些,杨卫脸上乌云密布,愁死了。整天在猪圈里来回打转,祈祷连长晚几天来,让这群猪早点康复。他请示班长春林,干脆搬到猪圈工具房来住,晚上给猪打针喂药方便。
猪圈工具房,石头垒砌而成,一间很简陋的房子,堆放养猪用的杂物及工具。杨卫有心,经过整理焕然一新。把曝晒过的稻草垫的很高,散发着浓烈的草香味。蚊帐梁上一挂,床单往稻草上一铺,也就凑合着,条件差点,但很自由,显得无拘无束,没有班里的清规戒律。
这时,杨卫躺在稻草垫的床上,翘着二郎腿,点着烟,听着收音机,正在播放苏小明唱的那首“军港之夜”:“军港的夜呀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揺,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这首歌像股清泉,直往心窝钻,甜甜的,滋滋润润的,心快酥了。羡慕起水兵,他们连睡觉也有诗情画意,像摇篮里似的。
野战部队的枕头硬梆梆的,是自己的衣服,白布一包,当枕头。一个排一个寝室,一天临战训练下来,精疲力尽。有打呼噜的,过于震天响,就惩罚他,把臭袜子放在他嘴上,让他尝尝影响别人的味道;有的战士可能肚里有虫,睡着了就咬牙齿的,像是江南夜间的青蛙,很有节奏;还有说梦话的,个别战士还一惊一乍,冷不丁冒出一句:杀!白天练习拼刺刀,梦里接着练。新兵睡上铺不老实,梦里以为在家里,翻身一个不留神,掉在地上。竟没事,拍拍屁股,爬上铺接着睡。
外面漆黑一片,月亮还是像个待嫁的新娘,披着红头盖,羞羞涩涩的感觉,露出月儿弯弯的笑容。月亮下,翠翠姑娘,借着光,踏着歌声,悄无声息地走进猪圈。让杨卫喜出望外,来不及寒暄。翠翠娴熟地将一支支玻璃药剂,用小砂轮一轮,吸入针筒。翠翠手拿注射器,跨进了猪群,在病怏怏的猪耳朵边上进行打针注射。杨卫看傻了,回过神来,急忙帮助当下手,揪着猪耳朵,可能揪着太重,猪群纷纷逃窜,杨卫无可奈何,直摇头。翠翠见状,指着他,笑着不停。
还是翠翠有本事,像魔法师一样,用小手在猪脑袋中间轻轻地敲敲打打,像推拿似的。霎时,猪中邪似的,特听话,摇头晃脑,乖乖地趴下,任凭主人摆布。这招,杨卫看到,佩服的五体投地,责怪自己没用,使劲夸奖翠翠,她笑得灿烂,嘴巴也合不上,手拿起针筒,对准杨卫,打情骂俏。他趁机故意逗她,乖乖地投降,吐着舌头,有意发出奇怪的声音,猪圈里留下两人朗朗的笑声。
翠翠马不停蹄,连续作战将十多头猪打完针剂,已累的满头大汗,衬衣也被汗水贴住了。杨卫心疼,实在过意不去,非要留点猪自己操作,执意让翠翠休息。只见她满头大汗,杨卫急忙拿起毛巾去擦翠翠脸上的汗珠。
顿时,她羞红脸,眼含泪花,痴痴呆呆地望着杨卫,含情脉脉,呼吸变得急促,丰满的胸部起伏起来。杨卫傻傻的盯着她,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翠翠,搂在怀里,狂吻着。翠翠早已招架不住,紧闭着双眼,全身发软,依偎在杨卫怀里,享受着爱情。手上的针筒再也拿不动,滑落下来,滚动了很远很远。周围的这群猪似乎懂得人间真情,发出阵阵起哄声,见证奇迹的发生。
夜,起风了。
猪圈围墙外,高高的白杨树,茂密的叶子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风吹得悬挂猪栏横梁上的灯泡摇晃起来,荡秋千似的,一闪一闪。杨卫早已按捺不住,热血沸腾,激情燃烧,面对怀里温柔的翠翠,早已迫不及待。粗大的双手一个横抱,将陶醉的翠翠重重地放在稻草铺的床上,对于渴望爱情的年轻人,如同火山爆发,无法抗拒。杨卫被爱冲昏了头脑,迷失了方向,来不及脱衣服,干脆拽掉自己的上衣,魚跃式地窜进蚊帐,稻草垫子发出沙沙作响,仿佛走进芦苇荡。蚊帐在空中翩翩起舞,旋转着。收音机里传来苏小眀的“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的歌声。
天上的乌云,随风而散,月亮像个顽皮的孩子,睁开眼偷着乐。
警卫连平房前。
流动哨杭生,手持步枪,正在巡逻。孙连长挺诡的,起床查岗,怕开灯惊动哨兵,黑灯瞎火,穿好衣服,摸了出来。幸亏杭生强打精神,没出洋相,连长的突然查岗,对应了口令。连长在杭生的陪同下,到各排寝室查铺。战士睡觉,姿态五花八门:有的被子掉在地上,板床上身体缩成虾儿样子,竟睡的很甜蜜,连长轻手蹑脚拾起盖好;三班那个河南兵光膀子睡觉,进入梦香,连长把他的手放进被褥掖好;还有老兵,睡觉规矩,不折腾,睡下去咋样就咋样,一动不动。连长缩手缩脚走过去,忽然,老兵下意识起身,一看是连长查铺,不好意思地笑了,受到连长大拇指的夸奖。接着,连长到了炊事班寝室,小心翼翼进入房间查铺。
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连长警觉起来,说道:谁的铺?
杭生小声嘀咕到:好像是杨卫睡的。
连长急忙叫醒班长春林,叫出了房门。连长说话像冲锋枪的点射一样,频频责问,春林一下子睡意全无地解释,说道:连长,杨卫睡在猪圈里,向我请假过,因为有几头猪得病了,夜间要给猪打针吃药,怕来回折腾,耽误时间,所以就睡在猪圈工具房里。
连长将信将疑,狠狠地批评了春林,说:部队有规定:当兵必须睡集体宿舍,绝不允许单独睡。这个铁的纪律都不懂,我看你这个班长少根弦,是不是杨卫是你老乡。
春林委曲,嘀嘀咕咕地说:今天下午时,因猪生病,杨卫请示要睡在猪圈,春林也没多考虑,就同意了。被连长这么一骂,知道大事不好,吓得一身冷汗。
杭生在一旁想替老乡杨卫说几句好话,也帮春林解围,凑近连长耳边说道:连长,咱炊事班不愧是先进单位。你瞧,猪生病,饲养员竟睡在猪圈里,这是什么精神,你应该好好表扬才对呀。
灯光下,连长调侃地说:哟,又来了一个老乡,看不出来,你们几个老乡挺抱团的。但是,这次抱错地方了。三班长,这里没你事,站哨去吧。
杭生碰了一鼻子灰,哽哽唧唧地说:连长,我说了两句公道话。杨卫是为了咱连的猪,才这么干的。我多管闲事,得了,我叫哨去了。杭生离开了。
连长转过身来,冲着春林,说:你呀你,谁给你这么大权力。万一出事咋办?
连长,人家杨卫劳心,为了养好猪,睡在猪圈,你就不相信人,会出啥情况。春林嘟嘟嘴,委曲地说。
走!到猪圈去看看,看看这小子在干啥?今晚让你少睡了,陪我一起去查岗。连长干脆地说。班长春林也没辙,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跟着连长往猪圈方向走去。
借着月光,杭生回到一排寝室,战士们进入酣睡,杭生轻手轻脚的走到下哨床前,叫完哨。一会儿,下哨的战士起床接哨,相互敬礼。去往猪圈的路上,连长和春林并且走着,渐渐远去的背影。
黑暗中,杭生忽然想起白天吃饭时,杨卫和他说的悄悄话:喂,杨卫,听说连里决定要杀猪,你舍得吗?
杨卫不爽地说:哎,杭生,你想想,我从猪仔养大,有感情了,当然舍不得。不过,这几天还不能杀,那几头膘肥体壮的猪病了,我正请翠翠在治。
杭生很诚恳地开导说:喂,杨卫,别舍不得,那一天部队开拔了,上前线。猪还没杀,来不及吃,那多可惜呀。杨卫,还有一件事,我老乡劝劝你,你跟翠翠在猪圈里拉拉扯扯,听说还搂搂抱抱,连里在传。你小心一点,别让连队干部逮到,万一抓牢。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净呀。更何况,连队正在发展你入党,别全功尽弃,悠着点。
杨卫不屑一顾地说:放心吧,想通了,杀猪就杀猪吧,改善改善伙食,算是给全连官兵作贡献。至于在传我和翠翠,嘴在人家脸上,让人说吧。不过,想抓住我,逮到我,真没门。
杭生迷惑的眼神,不解地问道:哎,杨卫,咋就逮不着,老子偷偷查你岗。
杨卫凑近杭生耳边,眯着眼,悄悄地说:我在必经之路,埋了机关。
什么机关?杭生诧异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