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可以陪你看一世闲庭落花、日出日落,听一世鸟鸣溪溅、沧海潮声。我本以为可以牵着你的手走过每个晨昏。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一世真的太短太短。我来不及教你吹箫,来不及与你对剑,来不及亲眼看到我为你栽的樱花开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看一眼你的容颜。
我的前半生不说富贵已极,也算锦衣玉食。爹娘疼爱家境优渥,可说是不知人间疾苦。
说是前半生,其实自记事起算来也不过短短数年时光。在我九岁那年,发生了倾族之祸。顾家成年男子全体处以极刑,女子发配为奴。我爹含冤而死,我娘颠沛流离下落不明。而我因未及弱冠被就地发卖。
我站在一堆贱民中,衣不遮体面黄肌瘦,被人似牲口一般挑来拣去。那时我才明白,当一个人饿极了的时候,尊严已不再重要。我想,只要能活下去,这样的羞辱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买走我的是一个面容沉肃的中年男子。他带我去的地方山花遍地,溪流环绕。我几疑这是世外桃源。但后来我每日学隐匿,学刺杀,甚至学习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自裁,以免行刺失败留下活口。我才明白,这一处世外桃源只是座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
在所有参与训练的孩子中,我是最年长的一个。我们同寝同食,亲如家人。所有的孩子都叫我的买主樊叔。他教我们武功,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们每个人都是一柄剑。”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剑是死物,我们不需要有思想、有感情,我们只须服从命令夺人性命。
但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当这句话是激励,于是更加勤习武功。可我从她沉静的面容,冰冷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以为然。
起先,她是唯一一个任何人问名字都不答话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一个咒,禁锢的却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所以,当她第一次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讶异了。那是我们需要在十日之内徒步穿过大森林的前夜。等待我们的有无数未知的毒蛇猛兽,机关陷阱。她对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拒绝。我体力不好,也许会拖累你。”印象中,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我明白她是在求助,并且毫不掩饰她来找我,只因为在所有的孩子中,我的武功最好。
我问她为什么被别的大孩子欺负的时候不求助。她答得很简单:“因为那样不会死。”我想我们是一样的,沉浮于世只为挣扎求存,于是我同意了。
事实证明她并未拖累我。我们轮流为对方守夜,她很机敏灵活,几乎对危险有着一种天生的敏锐。甚至在面对一只斑斓大虎时,她冒险用自己吸引住那畜生的注意力,才让我有了出手的机会。危险过后,我看着她惊魂未定的表情,问她:“害怕么?”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却道:“但不这样做,我们两个都活不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煞白,双腿还在打颤。我拂去她头发上的枯叶,对她轻声重复:“没事了。”
自此以后,我们互相扶持着通过了每一次考核,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甚至有时候交换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思所想。再后来我们渐渐习惯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对方。她偶尔也会对我笑,叫我的名字。每当她叫我顾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并非孑然一身。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坚韧的女孩子。她会在夜深人静之时一遍一遍地练剑。白天训练再苦再累,也听不到她一声抱怨。晚上,她躺在我身侧,却能听到梦中的一两声呻1吟。也许因为年纪还小,或者根本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导,她似乎不懂得男女大防,在我面前也不知避讳。我有时无意中看到她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恨不能以身代之。我想,这就是怜惜。
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她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我想知道她的真名。她说:“我叫莫熙。”熙为光明之意,我觉得自己守着她,就是希望。我叫她熙熙,就是光明之上的光明。
再后来是她十二岁生日,十二岁已经算是个大姑娘了。我想这世上的姑娘都喜欢花,便问她喜欢什么花。她说:“不如你替我种两棵樱花树吧,现在虽然看不到,但总有一天会开花的。”我明白她是在说,我们总有一天会摆脱刺客的宿命,自由自在海阔天空。于是我亲手种下了那两棵樱花树,种下了我们的希望和未来。
印象中她从未哭过。只有在大沙漠训练的那次。她重度缺水,身体滚烫。我让她喝我的水,她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就范。我明白她因为一时绝望而心生死意,想把水留给我。我只能点了她的穴道强灌下去。待我解开她的穴道,她忽然挣扎着扑上来,以唇相就,把水度给我。那一刻,她流泪了。她在我怀中呜咽如同一只幼兽,几乎不能喘息。我忍着喉间火烧般的疼痛,强迫自己说话,我威胁她,若是敢抛下我,我绝不会独自走出去,我们一同埋骨黄沙。很快,她果然强迫自己停止哭泣。我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不再流失水分,节约体力,她终于又有了求生的意志。那一次如此艰难,我们都一起挺过来了。我以为,以后的每一次都会如此。我会一直守着她,守着这个已经跟我血脉相连、休戚与共之人。
可是我终究没有想到,命运会如此残酷。我跟她原来不能并存,只能有一个活下去。
我想,我别无选择。